三娘自接旨之日起,便卸下了满头珠翠。
此时她只着素衣,盘上螺髻,枯坐在书案前,时不时的翻动面前的一本经书。
大雨滂沱时,她正念到:"佛告舍利佛,如是妙法。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
她不免想起小的时候,家中曾举昙花宴。
那一盆昙花安放至中庭。
至亥时方盛开,众人皆惊叹,果为祥瑞。
她在后面扯了常夫人的衣裙:"阿娘,那花果真不会再开了么?"
常夫人颔首,对她说:"这便是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而她的一现呢?似乎不为什么人,她为的是她自己。
而后她便看见韶华在奈云溶溶中前来。
她的阿姊同从前一样窈窕丰美,姿容出尘,像一颗闪着华光的夜明珠。愈是黑夜愈显皎洁,难怪至尊的眼中,只要有她就不会有别人。
她依稀记得从前入宫禁参加韶华的集会时,她曾于案前服侍过阿姊用餐,阿姊素来受用她的侍奉。
同席的至尊却没太多兴趣,只澹澹的摆手,让她不必辛劳。
她难免有些黯然,她总归曾是他的皇后,盼望着一个道别。
她原以为来的会是他。
胜负既已定,三娘也不必再伪装。她并不起身行礼,也对这样的怠慢毫无愧色。
等韶华终于走的近了,她才发现阿姊和从前有所不同。
美还是美的,但美不会如此深刻。
她穿着蓝绿色织金的衣裙,新沐过的头发盘作高髻。华丽的金笄步摇簪于其上,一柄羽毛扇镶着一颗耀眼的红色宝石。
烛影下,她粉面上的一双眼睛愈显深邃,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架势。她款款走来,像一只美丽的胭脂虎。
三娘想,大约是权势罢。
有宠爱又有权势的女人,总有这般慵懒又迫人的神态。从前太后姑母如是,而今韶华阿姊也是。
韶华为她带来了兰雪露茶。
当年她的毒便是下在茶中,一碗兰雪露茶,险些叫韶华丧命。
如今这一碗露茶放在她面前。
她却犹豫了。
于她自己而言,敢作敢当,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她输了,她的儿子还没有。
她至少要等到那时候。
韶华仿佛算准了她心中所想。
狡黠一笑,只道:"阿妹不会还在等着太子吧。"
她继续蛇打七寸。
"太子如今自身难保,恐怕很快就不再是太子了。"
三娘熟读经史,自知皇后太子间不可隔断的同盟关系。
一旦任何一方失势,另一方也将很快步入后尘。
可太子恂不一样。
她为儿子留下的不是坐以待毙的路。
而是胜者为王的路。
她渴望从阿姊那里多听一些太子的消息。
可韶华却不愿多说。
只从眨啊眨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点神秘的信号。
企图叫她多想。
直到最后,待她的一盏露茶饮尽。才说:"当初阿妹待我无义,可我做阿姊的,即便看在阿父阿娘的面子上,也不能如此待你。我便也效仿太后,给你一条活路。望你安分守己,好自为之。"
话虽如此,三娘到底还是没碰这露茶。
而是待韶华走后,叫阿德速速让人通知太子恂今夜之事。
三娘虽已为废后,软禁殿中。可到底是多年的皇后,身边不可能只有娘家带来的心腹。
如若在宫中无些许耳目,当初也不可能成功调开元宏身侧的暗哨,顺利将郑氏充华送入浴汤殿中成事。
韶华自知三娘的疑心和野心。
冯氏子女每每这般不服输。
哪怕是最后一刻也不会死心。
非得挣扎着达成目的不可。
将三娘先软禁于此,而非直接遣入瑶光寺的目的也正是如此。
韶华需要她向太子恂通风报信。
元宏也需要。
这样的等待持续了月余。
元宏不复从前容易焦躁的习惯,倒变的气定神闲起来。
韶华猜:大抵是面对这样的对手,实在胸有成竹。不似往日面对那样强量的太后,实没有完全的把握。
思量完却兀自一愣,从前母子是对手,而今父子也成对手了。
元恪一曲琴毕,正看见愣神的昭仪娘子。
连忙将一碗酪浆递上。
韶华这方笑,真是的,无论做什么最后都落到吃上。
元恪颔首道:“民以食为天,人总是要吃饭的。”
韶华因这句话想到了元恪的生母高娘子。
听说她们家原先为避难前往高句丽,五世而返大魏,投奔的是长居龙城的远亲高崇大人。
高崇大人家世显赫。
外祖母是武威公主拓跋氏,外祖父是沮渠牧健,母亲是武威公主沮渠氏。
而武威公主沮渠氏的继父则是李盖,也就是至尊的高外祖父。
高崇的姨母则是文成帝拓跋濬的沮渠夫人,也是齐郡王拓跋简的母亲。
拓跋简娶妻常太后之兄常喜之女。
高崇还有一个同母异父弟,名唤司马徽亮,此人从小便受冯太后喜爱。(注1)
这样层层叠叠又弯弯绕绕的关系下,投奔高崇的美人高娘子进入了彼时和龙镇将拓跋休的视线中。
拓跋休素为冯太后心腹,自然表启一封,送于正为至尊选妃的冯太后手中。彼时太后正在北巡。至龙城亲看,果见美人也。
遂决定带回高娘子,另为高娘子的从妹指婚拓跋休的次子拓跋燮。
人人都喜欢听这样的美人传奇,但是这段传奇中却没有美人自己。
韶华曾问高娘子:“为何要从高句丽投奔来大魏呢?”
高氏一族的投奔,显然不同于常氏一族。
常夫人一家眼见远亲常太后站稳了脚跟,便举家前来投奔。
可高氏一族,已远移五世。高崇家族于大魏立足已有近百年,何故此时才来投奔呢?
不知对方是否会接纳自己,也就不知命运会去往何处。这分明是一场冒险之旅,但高氏一族还是上路了。
彼时高娘子正在做女红,她将绣布从绣绷上取出。方才道:"树挪死,人挪活。"
韶华方恍然,这大约也是一个民以食为天的故事。
因而又用这份怜悯之心去瞧元恪。
元恪自幼时起便不可避免的在阿兄元恂的阴影下生活。如今虽与元恂同岁,却仍未被指婚,也无官爵。
韶华怕他心中不平,便道:"恪儿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吾可举集会,邀各家贵女前来。"
元恪倒未曾想她竟会提这事儿。一时难免羞赧,略思量了一番,却说:"男子当以求取功名为先。"
韶华了然,这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潜在含义,自然思量起该为元恪谋求什么样的职位较为妥当。
冯俊兴今日进宫,给两位阿姊送糕团,是阿娘常夫人的手艺。(注2)
三姊如今幽闭禁宫,二姊权势日盛,但是做阿娘的心总是一样的。
果不其然,二姊尝了之后,便嘱他带话回去,叫阿娘放心。
有了这一句,他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二姊既答应保住三姊的性命,阿娘的心意没有白费。
此时他正替韶华拟宴席名单,乍一听这句,不免提议:"不如先去御史台看看,阿恪为人勤谨,正合适。"
他看了看韶华,下面的话他不好详说,御史台有李彪大人在。元恪在那处,自然颇受看顾。
因未受王爵,亦非世家子弟。以这样的方式去走动结识,也是个好法子。
韶华问过元恪的意思,这方定下来。
冯俊兴便自告奋勇要带元恪过去。
他看着元恪长身玉立,面有华彩,倒也不免想起二姊无子,而除太子外,此子居长之事。
虽抱育养子以年岁小为好,但是有些话也不能这么说。
此子虽居长,但其实并不受重视。下面小他好几岁的弟弟们都将拟封为王。
而他如今已十四岁,却仍是白身。
而在这样的时候,他又总试图与韶华阿姊拉近关系。
冯俊兴思量:想必这位皇次子久不受宠,难免憋闷,心中也想谋一条出路。
不谋而合。
他这样一想,便微微笑了起来,如果得这一外甥倒也很不错。
转眼又想起前时姐夫吩咐之事,忽觉得有些参破玄机之妙。
于是不免提前给元恪透些口风: "殿下在御史台走动,多学习为主。眼下虽无王爵,将来或有更好的,且等着罢。"
转头又同他介绍,自己的官署就在御史台对面。
将元恪送到后,冯俊兴方悠悠然入官署。他迟到早退一事本不稀奇,众人司空见惯。
可今日偏主事元志也在,冯俊兴有外戚之势,元志虽是旁系却也为宗室,自不会惯着他。
很快便以恃势恣挝所部里正为名,将冯俊兴羁押,上表将其处刑除官。(注3)
这一事落到元宏手里,就变得十分棘手。
他在东堂召来元志,欲与其讨个情面。元志却不肯,非要以冯俊兴滋事一事处罚。
元宏面色一冷: "洛阳县令似无职权羁押。"
元志一愣,不知怎的忽就想到了那强御李彪来。
上一个质疑他洛阳令一职的人便是李彪。
皆因行路时与其相争。
两人便具至御前,面陈得失。
那李彪气势威武:"御史中尉避承华车盖,驻论道剑鼓,安有洛阳县令与臣抗衡?"
元志素来清辩强干又颇有文采,闻言便道:"神乡县主,普天之下谁不编户?岂有俯同众官,避中尉?"
至尊听之,也只抚掌一笑曰:"洛阳我之丰沛,自应分路扬镳。自今以后,可分路而行。”
及出,李彪这厮竟折尺量道,取其一半,看的他兀自气了半晌。(注4)
可此番,他没能延续前次的好运。
不知是因着至尊心情不好的缘故,亦或是冯俊兴有个好阿姊的缘故,竟以他忤旨之罪,由洛阳令左迁为太尉主簿。
他因此郁闷,独自往坊中饮酒。倒是遇上了皇弟咸阳王元禧和广陵王元羽联袂而来,便与二人同饮,好好诉了一番苦。
咸阳王元禧倒无甚反应,只是广陵王元羽乍一听冯俊兴其名,面上颇有些怪异。不多时,竟告辞先走了。(注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