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恒久的死寂,眼前是无边无际、仿若失去视觉的黑暗,若不是晃动手腕时,传来铁链碰撞的细微声响,直教人以为魂灵都漂浮在无尽的虚无中。
和凝滞的黑暗不同,苏遐州感觉腿似灌铅、头晕眼涩、口干舌燥。
双臂手腕处更是传来阵阵刺痛,可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大致感知自家被铁链倒吊着,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这大约是一座暗牢,只是他为何被关在这里?
茫然无绪。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细听还夹杂着细微铁甲摩擦的声音,急促得仿佛鼓点敲在苏遐州心头,教他的心脏也跟着狂跳起来。
似乎有什么不愿面对的秘密正朝他席卷而来。
“咣当——”一声,牢门打开了,外面的光亮刹那倾泻进来,苏遐州毫无准备,险些被刺瞎了眼,赶紧眯着,朝门口看去,逆着火光,只能看见一道人影。
苏遐州搜肠刮肚,回忆认识的人中有否这么一位,一晃神,下巴就被那人狠狠掐住了。
苏遐州在心里“嘶——”了一声,暗道:这人好大的手劲!下巴都要给他捏碎了!
下一刻,他就被迫仰头,终于看清了来人的全貌。
这人约莫十七八岁,身穿铠甲,外罩绯红纱衣,腰束革带金钩褵,带上悬剑,苏遐州不由在心底震惊道:太子!
只是这太子未戴远游冠,只以皮质小冠束发,右耳穿铛,水蓝的坠子在苏遐州眼前水波般摇荡。
他面白如雪,嘴唇却鲜红如血,一双含情眼中若有含冰的鬼火燃烧,直勾勾锁在苏遐州面上,誓要把眼前人吃进肚里、焚成灰烬。整个人既俊美异常,又放诞邪气。
见苏遐州默默挪开视线,他哼笑一声,几乎是恶狠狠地笑道:“先生,若是当年,你肯对本宫好一点,你我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境地!”
莫名其妙!不知所谓!
看着对方咬牙切齿的笑容,苏遐州真的很想哀嚎:爷!大爷!苍天可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啊!
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叹道:“是我对不起殿下。”
这话却又不知道哪里惹恼了这位大爷,他一把甩开苏遐州的下巴,盛怒之下喝道:“别叫我殿下!苏遐州!你可真是惹我生气的一把好手,啊?”
他的右手青筋暴起,一把抓住腰间雕刻莲花的剑柄,推出三寸。
苏遐州在巨大的恐惧中感到一丝古怪的释然,来不及弄懂这释然从何而来,眼前白光一闪,他认命地闭上眼睛。
下一刻,苏遐州豁然睁眼,从自己床榻上弹起,大口喘气,伸手一摸,身上的中单已经被冷汗洇湿得拧出水来。
是做梦,方才只是一个梦……
可这个梦太过真实,连梦中那位太子戴的耳坠拍打在他颊畔的冰凉触感,仿佛都还残留在皮肤之上!
苏遐州手脚发冷,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被子。
正兀自发呆,下处的门被人敲了几下,他看一眼天光,已是上值时分,手忙脚乱披了衣服开门,就见陛下身边殿头①石先生收作徒孙的小黄门笑眉笑眼地站在门口。
苏遐州心下一紧,面上却还是端出温和的笑容来,微微欠身问道:“公公前来,有何贵干?”
小黄门道:“陛下要给六殿下选伴当,我家爷爷特来叫我请先生过去。”
所谓伴当,就是与皇子年纪相仿、陪着皇子读书玩耍的差事,离贵人们近,本就是个美差,特别是皇子本人受宠的情况下,更是要抢破头。
虽说苏遐州没见过皇子们,但不妨碍他知道这位六殿下,除了谋反被处死的大殿下、现皇后亲生的太子爷二殿下,就数这位孔贵妃的养子六殿下最招人眼。
传言说他相貌明俊、聪颖过人,更有当今陛下爱屋及乌,对他宠爱非常,甚至于他的名字楚凤歌都是由孔贵妃亲自起的,不和其他皇子一起走排行。
孔贵妃病故后,也没将他养在亲娘德妃膝下,而是单独拨了与太子东宫遥遥相对的千秋殿给他居住,陛下更是隔三差五就去陪着。
总之,特殊,非常特殊,一切都特殊。
苏遐州被小黄门一路拖着走,一路发呆——发呆思考怎么不被选中。
老话说伴君如伴虎,伴皇子就算是伴小老虎吧,陪老虎崽子读书,哪有在中书门下抄书打瞌睡来得安闲自在。
但是他没得选,穿过朱雀门,进了后省,在夹道走了一段,小黄门在一扇宫门前站定,笑嘻嘻道:“千秋殿,先生进去吧。”
苏遐州抬起头,隔着一道朱漆大门,就见满覆黄琉璃瓦的重檐歇山顶大殿傲然耸立,翘起的檐角直戳天际,仿若一只伏身待发的猛虎,等着苏遐州自己走进它的血盆大口。
然而小黄门还在一旁盯着,他只好硬着头皮溜进去,见一群人或盼或望,个顶个的仪容精致,显然都期望可以入选。
苏遐州心下大乐,在人堆里找个不显眼的位置站着,一边在心里计划:等下见了六殿下,溜一眼就赶紧低头,他若问话,我最好是结结巴巴不知所云,惹他厌烦,被撵出去,还不耽误今日上值!
正当他魂游天外,殿门打开了,一人道:“阿耶,儿臣不需要什么伴当,只要有阿耶陪我就足够了。”
另一人无奈哄道:“上一个你不喜欢也就罢了,阿耶又给你挑了几个,都是脾气好相貌好的,你就选一个陪你,可好?”
“!!!”遐州赶紧和身边五六个人一起哐当跪在地上——一大早陛下居然因为六殿下闹脾气就赶来相陪,看样子还要亲自给他挑人,这这这殊荣太过了吧!
他忍不住抬起眼来,飞快地朝殿门处看去。
然而只一眼,苏遐州就好似被一道九重天雷劈了,直愣愣僵在原地。
少年身着大红圆领袍,蹬乌皮六合靴,目如点漆、唇若施脂,面色白皙,有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英气,果真面如冠玉、龙章凤姿。
此时正微微扬头,对景和帝道:“儿臣就是没有伴当,窗课也绝不会叫父皇失望。”
他带着微微的笑意和恰到好处的骄傲,配上绝好的容貌,任是谁也要心生喜欢,对他的要求难以拒绝。
可这张脸对于苏遐州来说,不啻于阎王鬼面!
——这个言笑晏晏的六殿下楚凤歌,就是梦中杀他的小太子!
景和帝怜爱地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道:“孩子话。”
一边将目光转了过来,动了动手,示意地上跪的一排人起身,苏遐州脑中还是一片焦糊,跟着浑浑噩噩站起来。
忽然听见和梦中一般无二的声音尽在耳畔,戏谑道:“父皇,你看他怕的在抖,你,叫什么名字?”
苏遐州膝盖一软,就又跪了下去,努力咽了咽喉咙,晕头转向、干巴巴道:“臣……臣勾当中书门下高班苏遐州,参见殿下。”
楚凤歌没应,却饶有兴致道:“你怕我?抬起头来。”
苏遐州只好违心道:“臣,臣不是害怕,臣是敬仰殿下……”
一边抬起头,对上了楚凤歌的眼睛,以及里面明晃晃的恶意——他看出来他就是害怕,却因为苏遐州的恐惧,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苏遐州直觉不好。
下一刻他就听楚凤歌道:“父皇,我喜欢他,就要他做我的贴身内侍好了。”
景和帝似乎也很满意,道:“苏遐州朕倒有些印象,诸位相公也曾提起,他学问好,为人又稳重淡泊,陪伴你读书倒是再好不过。”
苏遐州真的很想仰天长啸:我不是!我只是怕死怕麻烦罢了!
但再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忤旨,只能委委屈屈趴在地上叩谢皇恩,恨不能一辈子扎在地上不把脑袋抬起来。
景和帝又吩咐道:“天色也不早了,沈侍郎只怕也要到了,你收拾收拾,陪小六去上学。”
苏遐州只好悲怆道:“臣遵旨!”
他收拾了文房四宝,提着颇为沉重的书箱,亦步亦趋跟着楚凤歌进了崇文馆,才知道上课的沈侍郎沈疏又病了,上午的课也就改成各自回去温书。
于是苏遐州只好又提着箱子,掉转头,跟在楚凤歌后面,打道回府。
一路走,他一路魂游天外——
昨晚的梦境,楚凤歌癫狂的神情,甚至他的衣饰细节,都分毫不差地在他眼前浮现出来。
绯衣金带、小皮冠、雕着莲花的宝剑、袖内一闪而过的红痕,还有他右耳上摇荡的水蓝色耳坠……
这个耳坠……苏遐州微微皱眉,梦中光线太暗,看得并不真切,但他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晃晃脑袋,推开这些无关紧要的念头,苏遐州心道:无论如何,最该好好想想的,是如何不让那个梦成真。
梦里的楚凤歌说的一句话让他非常在意:“如果当年先生肯待我好一点,你我何至于沦落到今日境地!”
言犹在耳。
莫非是我对他不好,才让他怀恨在心,当上太子之后要结果我的性命?
略略思索片刻,苏遐州脑海中浮现出两条对策:第一,待他好一点;第二,阻止他当太子。
可好一点是多好?
至于阻止楚凤歌当太子……
好在眼下郑皇后的嫡子好好坐在太子之位上,这一条似乎不用他努力。
就是需要他努力,苏遐州也全然不知怎么努力!
他区区一个内侍,如何能左右国本废立!
苏遐州忍不住捂着抽痛的额角叹了口气。
身边一人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你叹什么气呢?”
苏遐州一瞬间心脏停跳,猝然抬头,差点撞上对方的鼻尖。
一张带着恶意戏谑的面庞冲入视野——楚凤歌不知何时停步回首,正笑容可掬地微微探身,几乎要和他面面相贴。
苏遐州好悬没当场跳起来!
楚凤歌见他受惊,十分愉悦地勾了勾唇角,继续道:“你在想什么?”
心虚之下,苏遐州当场腿一软又给他跪了,结巴道:“臣臣臣一时走神,还请殿下恕罪!”
偏偏他们走的这条夹道还是石子路,他这猛地一跪,硌得膝盖生疼。
正龇牙咧嘴,想伸手去揉揉,却听头顶楚凤歌扫兴道:“无聊。”
苏遐州小心翼翼一抬眼,就见楚凤歌一瞬间笑意全无,满面阴霾,狠狠盯了他一眼,转头就走。
苏遐州僵在原地,起也不是,跪也不是,犹豫着要不要爬起来跟上。
好在楚凤歌怒气冲冲走出几步,大约是没听见他跟上,皱着眉回头喝道:“还跪着干什么?等我过去搀你么?!”
所以……为什么就生气了,请问?
苏遐州不敢怠慢,一骨碌爬起来,奋力拽着书箱,跟上了楚凤歌的脚步。
进了千秋殿的大门,便觉不对,千秋殿的宫人们见楚凤歌回来,不但不像其他宫里一样迎上来服侍,反而个个一脸惊恐,争先恐后跳出殿门,躲到楚凤歌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苏遐州稀里糊涂给他们裹挟着,也拥出了殿外,看着殿门在面前合上,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保命的计划。
……说好的对楚凤歌好点儿,结果净惹他生气了,话都没说几句。
最要命的是,楚凤歌为什么生气,他都毫无头绪。
苏遐州叹了口气,要了大命了。
不过已经这样了,课不上,左右他也没事,不如回去中书门下收拾一下东西。
于是一刻钟后,苏遐州就出现在了自己下处的门外。
以前归他管的小黄门见他进来,十分欣喜,迎上去道:“苏先生,你回来啦!”
苏遐州点点头,进去找了一块旧床单出来,开始一样一样收拾自己的衣服被褥。
小黄门在一旁惊叹道:“先生的消息果然灵通!调令刚下来你就知道了?!”
苏遐州莫名其妙,心道:我被当场挑中的我能不知道?
再说,内侍省的效率什么时候这么高了?他清早才被千秋殿调走,不到晌午调令就下来了!
给受宠的皇子办差,这效率就是不一样!
那小黄门极有眼色地帮着他收捡东西,讨好道:“先生进了东宫,有机会可千万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
苏遐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猛地反应过来:“什么?!我要去哪?!!”
那小黄门给他吓了一跳,期期艾艾道:“去,去太子殿下的东宫啊,还是沈疏沈侍郎举荐的呢,听说早一个月就在走调职流程了……苏先生,你不知道啊?”
太子东宫?!不是楚凤歌的千秋殿?!
苏遐州一片混乱,伸手道:“调令呢?!拿来给我看看!”
看到盖着“内侍省印”调令上的“东宫”两个字,苏遐州一阵天旋地转!
欧霍,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