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凉水。
嘈杂的脚步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哭喊隐约响在屋外。
少女蹙眉,从睡梦中被吵醒。她抬手按了按眉,对身旁守着的侍女说:“外面怎么闹哄哄的,小梅你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好。”小梅应道,然后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
宁溪等了许久,灯台上的火烛都渐渐暗了,人却还是没有回来。
她心下疑虑,掀开被子更衣,朝外面走去。
长廊安静的有些诡异,除了少女的脚步声与隐隐约约的风声再无其他声音,好像刚才的哭喊声从未出现过,只是幻觉。
可宁溪肯定,她绝对没有听错。
为了图清净,她的房间处于整个寺庙最偏僻的地方,前庙的声音是不可能传到自己这里的,如果有……
宁溪脸色沉重,想到之前所听到的声音与小梅的久久未归。
出事了。
她加快脚步,跑向前庙。
随着靠近,哭喊声越来越大,夹杂着刀剑碰撞的剧烈响动,还能看到刺眼的火光。
她跨过青苔遍布的石门,抬眸望去,身体如坠冰窟般僵硬在原地。
她的眼前,充斥着炼狱般的惨剧。
熊熊烈火无情地燃烧着,蒙面的黑衣人刀起刀落,侍女太监们的身体一个个倒下,鲜血喷涌而出,皇宫的精锐侍卫此刻却都节节败退,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贵人们瑟缩地躲在他们身后,然而敌人的弯刀还是会无情狠厉地贯穿。刀插进胸腔,从后面人的脊背刺出。
宁溪惊恐地捂住嘴,身子不受控制僵住。
这时,她的眼前冒出一个慌乱逃窜的侍女,对方看到她的身影急忙喊道:
“公主快逃!”
宁溪启唇,刚想说些什么,一把黑漆漆的刀突然映入眼帘。
“小心!!”她飞快跑过去,想要拉着对方逃走。在宁溪将要触及女子手指的一刻,刀无情地贯穿了身前人薄弱的身躯。
鲜血喷射而出,宁溪的右眼被血污淹没。
胸襟湿淋淋的感觉告诉她这是一场真实的噩梦。
“快……逃……”女子倒地前,最后低声喃语。
掌心的血水滴落,宁溪转身,拼命地迈步逃离。
身后人紧紧地追赶。
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袭击她们。
似乎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份,黑衣人找来其他的同伙,加快脚步地追赶宁溪。
宁溪慌不择路逃跑,依靠着强大的方向感,在庙宇间来回穿梭,勉强甩开了黑衣人。
她气喘吁吁地躲在角落,终于支撑不住滑跪在地。
想到刚才的惨状,眼泪止不住地涌出。
然而没等她喘息多久,可怖的脚步声再次传来。
宁溪急忙爬起,刚想接着逃跑,却忽然听见了一句话,脸色惨白。
嘶哑男声从屋后响起。
“记住,要活捉皇帝,除了他,其余人一个不留。”
“是!”
原来这伙人是朝着她们来的!
宁溪坐不住了,脸色变得异常惨白,急切想要去寻找亲人。
……
大火燃烧地越来越汹涌,已经几乎蔓延了整个前庙。
宁溪用湿布捂住鼻子,在火中四处寻探。
这时,她隐约听见了一道闷痛声。
顺着声音的来源,她来到火势的最盛处,入目的是少年清瘦的身躯,他依靠在枯木前,右腿被上方被火烧断而落的木板死死砸住。
裴徵盯着眼前滔天的火光,眸中情绪如死一般静默。
记忆中的火焰再次点燃在他面前。
那一夜,凶残的山贼闯进了家。
母亲为了护住他,流着泪把幼小懵懂的裴徵藏进了地窖,告诉他不管听到什么,三天之内都不许出来。
小男孩以为这是如往常一样的躲藏游戏,只不过时间长了点,他愣愣地点了点头,乖巧地等待。
三天后,他爬了出来。
映入眼帘的是杂乱破乱的家宅、母亲被火烧过的僵硬尸体,四处溅落的暗红血迹。
入京宣讲佛经的父亲赶了回来,仓皇绝望地抱住了幼小的裴徵哭泣不已。
裴徵没有哭,他只是怔怔地立在原地,一眼不眨地看着母亲的尸体。
从此,他再也无法面对火,执念在今日今刻仍囚困着裴徵。
他没有一日逃离过大火烧过的噩梦。
如今,梦也不会醒了。
裴徵缓缓阖上双眼,在彻底陷入昏迷的前一刻,一道明媚的黄衣身影踏入此间。
右腿上的木板被猛地挪开。
“裴徵,裴徵!”
因为右腿失血过多,少年头脑有些昏沉,勉强辨别出声音的来处,缓缓抬眼望去。
入目的是宁溪焦急的神色。
“你……你的腿流了好多血。”她手忙脚乱地撕扯下袖口的料子,缠绕在裴徵的腿上。
在昏沉半清醒中,母亲决绝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而少女的面容越来越清晰。
“宁……溪?”他声线嘶哑。
宁溪没有理他,而是自顾自地想要扶他起身。
她的手刚搭到裴徵清瘦的肩膀,就被制止住了。
他盯着少女的脸,眼神复杂。
停顿片刻后,裴徵按住她的手,强撑着力气摇了摇头,低头阖眼:“我的腿已经不行了。”
“别管我了,你走吧。”
话音落下,却迟迟等不到对方的应答。
裴徵以为她已经听话走了,淡淡抬首,睁开双眸,却忽然愣住了——
宁溪在他的身前蹲下身,华贵的裙摆沾染了血污。
她的声音坚定冷静。
“不论如何,我都不能抛下你不管。”
裴徵怔怔看着她,心猛地收缩。
他声音沙哑:“不,我……”
可是还没等他说完,趁着不注意,宁溪就不容置疑地背起了他。
“你……”
少女瘦弱的身板背着受伤的少年,脚步虚浮,身形摇晃朝前走去。
“少废话,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待着。”
她咬牙,一步一步迈开步伐。
“你这又是何必。”
“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喜欢我。”裴徵气息奄奄道。
“就算是条阿猫阿狗倒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见死不救的。”少女回道。
裴徵轻轻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嘴角溢出细小的血丝。
他低眸看向少女的侧脸,眼底的情绪幽暗晦涩,深不见底,垂落的右手紧紧攥住,鲜血从掌心一点一点滴落在沿路。
宁溪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不久后,有一个皇宫侍卫打扮的男子跑到裴徵刚才坐的地方。
男子看着尘土上染上血迹的木板,目光微顿。
……
前庙的火光没有消失。
宁溪背着裴徵,一路为了躲避敌人,等待禁军救援,她渐渐走到了一处偏僻地方。
移到榕树下,她把裴徵放下,汗水不断从额间渗出,终于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
大火燃烧的浓烟传来,她忍不住咳嗽出声,眼角随之溢出晶莹的泪光,停顿半刻,调整了呼吸,准备起身接着背着裴徵离去。
手刚刚触及到对方,一段交谈声让她僵在原地。
“这一次,我一定要取下那狗皇帝的头颅,用他的鲜血祭旗……”
男人的声音阴冷幽深,另一个苍老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幽人皇室若是死绝了,其他幽人就相当于没了主心骨,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漫长无际的审判和赎罪。”
宁溪辨认出,这道苍老声音的主人正是寺庙的老主持。
她的心如坠冰窟。
这座寺庙是皇家最信任的寺庙,就连最近风头正盛的圣秋寺也比不了。
老主持更是父皇的至交好友,自年少时便相识,几十年风雨从未变更过情谊。
宁溪也是从小在他的照顾下长大的。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假的。
今晚联合贼人真正想要取皇室性命的人,是他,是这座寺庙的所有人。
连最圣洁的佛寺也无法容下幽人的血脉。
原来不管怎样努力,幽人永远也得不到别人的认可。
宁溪忽然有些木然和迷茫,整个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压跪在地,对裴徵的连连呼唤做不出任何回应。
这……这算什么。
她整个人如同失了神一般跌落在地,而在这时,身旁的裴徵则不小心压到了细细的木枝,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屋里的人瞬间警觉——
“谁!?”
瘦长身影举着大刀,一脚踢开了木门,开始搜查刚刚出声的位置。
宁溪猛地回过神,强撑着理智,背起裴徵就转身跑走。
她已经十分小心了,然而细微的脚步声还是引起了男人的注意,沉重的脚步声离二人越来越近。
宁溪焦急地跑着,汗水不断渗出,背着一个受伤的裴徵已经很吃力了,后山的道路更是扭曲错杂,一不小心就会误入深渊。
她只能飞速辨别眼前道路的安全。
可是渐渐的,她开始使不上力气了。
少女大口喘着粗气,夜色昏沉,月光暗淡,她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后面的人却还是穷追不舍,她攥着身后少年的衣角,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宁溪踩到了几块凹凸不平的碎石,一时没稳住身形,摔倒在地,身上的裴徵也摔落下来。
掌心被沙石磨得渗出血丝,她急匆匆地想要爬起来,刚抬手,身下的石块便因二人的撞击而碎。
两人往下坠去,眼前是万丈深崖。
猎猎风声呼啸而过。
最后,双双沉没在幽深的寒潭之中。
……
……
“宁溪……宁溪……”
“醒醒。”
冰凉的手掌扶上她滚烫的额头。
宁溪似乎在半梦半醒中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她想要睁开双眼,看清楚到底是谁,然而眼皮却沉重的根本抬不起来。
片刻后,她又再次陷入了黑暗中。
……
宁溪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里,她趴在一个少年清瘦温暖的背上,对方的血与肉对她来说,不知为何,具有极其强大的吸引力,她的眼底藏着猩红,鬼使神差地咬住了对方白皙的皮肤。
血液喷涌而出。
她饥.渴难耐地舔.舐着,像是许久未曾见到水源的沙漠客,不知疲倦。
精神越来越崩溃,在她彻底陷入疯狂时。
少年轻声唱起如松如月的曲子,哄弄着陷入癫狂的少女。
在满天繁星的夜晚,悠长的曲子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少年一瘸一拐地背着女孩,找寻生存的出口。
皎洁月光倾洒在两人身上。
……
……
宁溪再醒来时,已经身处在公主府了。
她怔怔地坐起身,回想着那个奇怪的梦境。
渐渐的,越回想,就越什么都记不起来。
她脑子生疼,捂着额头痛呼。
门旁的侍女听到了她的声音,急忙跑了过来。
“殿下,您没事吧?”小梅担忧地望着她。
“……小梅?”宁溪看着她,惊讶出声。
不,不对,小梅不是消失了吗,而自己明明刚才还在和裴徵一起逃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溪急忙问出口。
小梅闻言,表情酸涩,之后又带着些庆幸:“殿下,佛寺的人联合外面的贼人想要谋害皇室,幸好宫中禁军和圣秋寺的人急忙赶到,才没有死更多的人。”
“众人得救后,您却消失不见了,大家都要急死了,满山搜寻了五天都没有找到您的踪迹。”
“直到昨天,才有了您的消息。据说当时驸马浑身是伤,背着您走到了一处村庄求救,这才让人找到了。”
宁溪一怔,“……裴徵?”
他腿不是受伤了吗,而且在最后清醒的时候,她记得自己和对方应该是跌落在一个深山寒潭中。
“听说找到你们时,裴驸马整个右腿都已经血肉模糊,接近腐烂了。”
“他大概是不眠不休地背着您走了好几夜。”
宁溪坐在床上,轻声开口:
“他现在怎么样了。”
小梅回道:“还在睡着,不过幸好医治及时,驸马的右腿保住了。”
宁溪木然地点了点头,陷入漫长的死寂。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下定决心提起此事,开口问道:“父皇是如何处置这次的事?”
“陛下处死了所有参与刺杀的人。”
“不过……”
说着说着,小梅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宁溪心头泛起疑虑,有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了?”
“陛下震怒,性情大变,凡议论过幽人血脉的人,无论是平民、贵族还是佛子,即便只是若有若无,似真似假的传闻,但只要沾染此事的,通通……杖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