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郑老夫人葬在谷山一处幽静的地方,红字石碑,纸钱香烛,披麻戴孝跪了好些人,除了吴氏和两个孩子,还有各商铺的掌柜伙计。
郑员外没有来。
郑坤灵双手垂下肃立一旁,他在等其他人祭拜,葛潇潇走过去道了声“节哀”,他淡淡扫了一眼葛潇潇,颔首。
到底是同龄人,葛潇潇怜他年少遇此变故,有些不自在地开口:“今后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找我们。”
“多谢,不必了。”郑坤灵态度冷硬,额前碎发遮住了眉眼,叫人看不清神情。
梁其文一直暗中关注他们,听到这句话立马走上前,手肘碰了碰葛潇潇:“人家不稀罕,你往上凑什么?”
葛潇潇不理会梁其文,拱手对郑坤灵说道:“相识也算一场缘分,多个朋友多条路,今后说不定会在京城相遇。”
“京城太远了。”郑坤灵去到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邻县,他不像郑雨川嘴甜,哄得祖母同意能够去郦城玩。再者他是长子,侍奉亲长是他的责任,以后家中的商铺他少不得要挑起,重压之下无暇顾及其他。
“将商铺开到京城来?”冯久年给他出主意,京城达官贵人多。
“有生之年自当努力。”郑坤灵心中明白,郑家在曲安县算是富裕之家,可京城商贾巨富何其多,郑家丢到人群里都冒不出一个泡,所以他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有生之年,到他死前。
“对了,我们准备离开曲安县了,明日便走。”葛潇潇说道,在曲安县玩了大半个月,三日前先生拿着地图研究,商量过后还是决定早日启程。
“我给你们准备一辆马车,当作赔礼。”郑坤灵想起他们的初遇,他们的马车在城外被撞毁,于是作揖再次道歉。
冯久年止住他的手:“先生打算带我们坐船,沿邴江顺流而下,跟着商队往南边走,昨日我们都联系好了。”
“是哪家商队?”
“老板姓武,做米粮生意的。”
郑坤灵在脑中思索这号人物,一张长须丹凤眼的面孔闪过,“武叔是个本分的生意人。”
深夜众人散去,坟茔寂寥,一个身材壮实的男子俯跪在郑老夫人坟前,连磕三个响头,失声痛哭,一刻钟后被身后的官兵押走,西风卷落叶,清理了他来过的痕迹。
翌日,邴江码头十分热闹,小摊小贩像链条似的一个接一个绵延出去两三里路。
郑府三人一大早来码头送行,吃的用的准备了好几袋,见到人来一股脑往三个学生身上挂,根本推辞不过,大家笑着收下。
临走前郑雨川哭得可怜,说以后要去京城找元襄之拜师,吴氏哄不住他,只好问元襄之在京城的住处地址,元襄之摸了摸郑雨川的头,告诉吴氏明德书院的地址。
“几位快上来,船马上要开了。”武老板穿了身蓝灰长袍,招呼隋妤君几人上船。隋妤君戴了帷帽,与武老板结船费余款,武老板笑着叫来一个船工,引他们到船舱住宿的地方。
元襄之的腿还未好全,依旧拄拐杖,但行动比之前快了不少,三个学生提着大包小包,一边走一边让吴氏、郑坤灵和郑雨川留步。
武老板的这艘船是码头最大的一艘,船上的人加起来有六七十人,其中包括船工、伙计和像他们这样搭船的客人。虽然米粮生意是大头,但搭载顺路的客人也能赚一点银钱,不过是添几幅碗筷的事,武老板不觉得麻烦。
邴江自放水节后,江水流量变大,来往船只也多了起来,商船、渔船、画舫、楼船……这几日他们都见到了。
他们住在船舱靠近船尾的房间,出去便是甲板,船舱里的客人有时会到船尾的甲板散心赏景。船舱里的房间不大,二人一间,元襄之因腿伤得了最边角的一件小空房。
起初,大家在船上住着很新奇,尤其是葛潇潇,很快跟武老板混熟了,有时还跟功夫好的船工切磋一二,每当这时,冯久年总会在一旁抱着厨娘做的小食边吃边喝彩,一旦外头声音大了,梁其文便放下书,走出来恶狠狠盯一阵葛潇潇,直到她打完了,才上前控诉她吵到自己看书了。
船上男人多,气味不流通,隋妤君会来找元襄之下棋打发时间,元襄之养腿伤,极少出门,屋子里干净没有异味。
“程大人教你下棋时定是偷了懒。”隋妤君手执白子落下,在船上待了半个月,沿江而行武老板都有约定好送货的商家,一路上走走停停,以至于半个月过去,他们还没有到地图上的地点——问仙州。
“今日输赢各半,我学艺不精,你又比我强多少?”元襄之落下黑子,看了一眼窗外,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在江面散开一圈圈涟漪。越往南方走,雨水越多,每次趁商船靠岸卸货的时间,几人会上岸去休整采买,幸好昨日买了好几把油纸伞。
隋妤君提议:“整日下棋也伤脑筋,不如喊他们三人进来,玩点其他的?”三个学生整整五日都在埋头读书,元襄之夜里还要考校三人的读书情况,若是谁背的多些另外两人第二日必然拼命赶上。
元襄之落子堵住了她,“现在清闲,让他们多读书,后面怕是没什么时间读书了。”
说完想起了什么,继续道:“午后武老板来找你,你不在,他告诉我今明两天会经过几处峡谷,可能有水匪劫货,让我们小心些。”
“水匪?”隋妤君面露惊讶,邴江邴江是长江的一条支流,连接十几个大小县城,今晚便到了传说中最危险的一段路程,两岸青山高耸形成峡谷,河道比上游狭窄,水流湍急。
隋妤君以为元襄之是害怕水匪,安慰道:“不用担心,我瞧见武老板带的船工有不少功夫不错,对付水匪绰绰有余。”隋妤君和葛潇潇住一间屋子,夜里闲聊葛潇潇会炫耀自己赢了哪些船工,有哪些船工功夫好,哪些船工是花架子。
“夜里不要睡得太死,提防点总没错。”
“知道了。”隋妤君落下一子,“你又输了,元襄之。”
元襄之收捡棋子,问:“还要下吗?”
“光下棋没意思,不如静坐观雨?”
“好。”
夏雨缠绵,房间的窗户不大,是个堪堪小臂长的方形窗户,二人一左一右撑在棋盘上观赏外面的雨,夏风吹进来几缕的雨丝,沾湿了面庞和发髻,摇晃的船身令人昏昏欲睡。
雨声催眠,隋妤君惬意得闭上眼,江风徐徐,墨香浅浅。
不知过了多久,腿坐得没有知觉,想来是压麻了,她打算起身换个姿势,一抬头看见元襄之支着脑袋睡着了,一张俊俏的脸近在咫尺,此刻眼皮轻阖,遮住了春水般的眼眸,她记得他的目光总是温柔,似乎能包容一切。
元襄之腿上的伤势好了七八分,脸上气色也不错,墨发散落几缕贴在如玉的脸上,发尾甚至挂在淡粉的唇上,隋妤君心下一动,想替他把头发理至耳后。
她动手了。
直起上半身,俯身靠近,食指轻轻一勾,几缕调皮的墨发离开了他的脸,也离开了他唇。
几乎是同时,元襄之睁开眼睛,一把握住隋妤君的右手,用力一拉。
“哗啦——”棋盘棋子散落一地。
隋妤君顺着力道扑倒元襄之怀中。
“等等——”隋妤君小声哀求,五官微微皱起,“先别动,我腿麻了,让我缓缓。”
元襄之抿了抿嘴唇,方才发丝掠过嘴唇的痒意让他立马清醒过来,下意识去抓“始作俑者”,没想到是隋妤君。
他问道:“你方才在做什么?”
隋妤君一动不敢动,等待腿上的麻意过去,“你的头发贴到脸上,我帮你弄开。”
“嗯。”元襄之也不敢动,放开了握住她右手的手,微微后仰,任她坐在自己腿上。
隋妤君感受到他的避嫌,抬眼去看他,温柔又无措的眼神,真是——真是好欺负,叫人见色起意,她不接他的话,只一个劲儿盯着他看,不过几息功夫,元襄之避开她的目光,喉结一动,咽了下口水。
眼前的男人不会拒绝她,隋妤君心想。
“好、好了——”
元襄之的话被隋妤君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震惊得脸色发红,喉间温热触之即走,她、她亲了自己。
见他只是害羞,并没有推开自己,于是,隋妤君得寸进尺,亲了他的嘴角,蜻蜓点水一般。
这是,雨势大了起来,哗啦啦的像天上破了个窟窿,雨水砸进江水之中。
窗外吹进来的雨水多了,隋妤君手一伸关上了窗,隔绝雨势,室内一下子变得昏暗。
“你可以,拒绝我。”隋妤君轻声说,声音惑人。
脑中之弦崩的极紧,理智告诉元襄之马上推开她,她是祖母学生之女,是要竭诚相待、用命相护之人,自己不可以做出轻薄之举,另一道声音又说,他喜欢的她的触碰,喜欢见她开心,她做什么事情自己都不应该拒绝。
在他犹豫之际,对方吻上了自己的嘴唇,湿热暧昧,很香。
峥——弦断了,第二道声音赢了。
对方摸上他的脸,他不敢动,对方细细亲吻他,他不敢动,对方亲吻完离开他,他伸手抱住她,声音发哑:“你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