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宋平和关秀是如何杀害关振山的。”元襄之分析道,“针是关秀的没错,可以她的力气根本无法将针全部没入脑中,而宋平更是没有时间,他那几日未来过关家,认罪反倒蹊跷。”
这时,门外传来有人摔倒的声音。
冯久年离得近,开门一看,竟是关秀,他忙扶起她,关秀脚步蹒跚行至孙绍和跟前,重重跪下,脸色惨白,衣裳单薄,一双眼睛满是泪水。
“县令大人,宋平认罪了?”
孙绍和正襟危坐:“宋平说是他杀害了岳父关振山。”
“大人,不是的,不是宋平。”泪珠沿着关秀脸颊流下。
葛潇潇心疼关秀欲拉她起身坐下,被元襄之拦住,她在陈情,在向执法者说出真相。
声量不大却掷地有声:“那根针是我爹自己插进去的。”
什么?是关振山自己?众人一惊,孙绍和忙喊刘叔送来纸笔。
元襄之接过纸笔,关上门,对孙绍和说道:“你来问,我来记。”
孙绍和点头,开始审问关秀:“关秀,你如实道来。”
说出第一句后,关秀心中反而轻松几分,她拭去眼泪,再次开口:“这件事情要从我爹瘫痪说起。十三年前我爹意外瘫痪,腰部以下一点知觉都没有,我爹是习武之人,瘫痪对他打击很大。最初的一年我爹还好,偶尔望着院子里的刀枪发呆,到了第五年,他出现了神志不清,口中嚷着拿刀来要练武,渐渐的,神志不清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一连好几天浑浑噩噩。”
关秀说到此处,眼泪又缓缓流下。
“前年我出嫁,我爹清醒了一阵,还在席上喝了酒,他说很高兴。可当我回门看他时,他被铁链死死绑在床上,挣扎不停,我问了我娘才知道,原来他们说我爹发起病来要伤人。可事实不是这样的,我爹发病只会说胡话,从未伤过人。”
“李捕头在你爹床板上发现了抓痕和血迹,可是他挣扎的痕迹?”孙绍和继续问,
“没错。林大夫说过我爹心中郁结,要纾解烦闷、愉悦心情,可自我出嫁后,我娘和大哥嫌弃我爹是个累赘,图省事将他绑在床上,我爹的病情因此加重。后来每逢宋平走镖,我就会回娘家照顾我爹,陪他说话解闷。”
“为何你爹要自杀?是犯病了?”
元襄之笔下不停,其他几人也听得认真,没料到这桩命案竟是自杀。
关秀摇头:“一个人得有多绝望才会想自我了断呢?一年前我发现我爹有了轻生的念头,被我拼命劝住,后来我怀孕第一时间跑去告诉他让他开心些,他当时答应过我要等到孩子出世,亲眼见见她。”
她坐在床边矮凳上给未出世的孩子做衣服,不论关振山是清醒着还是在说胡话,总是一遍一遍地向他描绘孩子出世后的美好场景。
终究是没能等到,她爹对人世毫无留恋。
葛潇潇动容,递了方手帕给关秀。
“我爹受伤瘫痪也不曾流泪的一个大男人,居然哭着求我成全他。那天我爹是清醒的,所以我很快准备了萝卜,藏在针线篓里带过去,我爹服下后趁我不注意从针线篓里拿走了那根针,我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用力扎进去……”
是了,若是关振山自己所为一切便说得通了。
孙绍和又问:“自你家中搜出的一套崭新衣物你如何解释?”
“回大人,是给我爹预备的寿衣,衣裳样式是按照我爹年轻时候当兵穿的那身做的。我那天早上回家就是打算取这套衣服,当时我已经做好给我爹处理后事的准备了,我爹即便是去医馆也救不回来,只是没有料到我娘和大哥大嫂会讹上林大夫。”
关秀低下头,她很愧疚林把大夫牵扯进来,她生产时林大夫还奋力救她。
听到此处,隋妤君和元襄之明白了为何关秀与宋平穿一身丧服来县衙,原来如此。
“还望大人放过我夫君,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抓我去牢里,宋平是无辜的。”
“本官自有定夺,你且先去休息。”孙绍和扶起她,走到元襄之那处。
元襄之吹了吹宣纸,递给他:“全部记下了。”
孙绍和粗粗一览,径直走去书房,留下一屋子的人。
关秀才生产完,身子虚弱,隋妤君说道:“关姑娘,我扶你回去。”
回到厢房,女儿突然哭出声,关秀连忙抱起哄,婴儿很快安静下来。
“她这是想你了。”隋妤君宽慰道,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叠泛黄的纸。
“子女与父母的缘分是斩不断的。”关秀放下孩子,亲吻她粉色的脸颊,昏黄的烛火仿佛给她添上一层名为慈母的光晕。
安顿好关秀母女,隋妤君穿过院子打算去厨房煎药,发现元襄之坐在炉子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
“元先生,其文无须再吃药了,你还煎药作甚?”梁其文脸上已经看不出被蜇过的痕迹,林大夫说再涂两天外敷的药就大好了。
“这是你的药。”元襄之解释道,“他们三个方才没吃多少,还在吃饭呢,我闲来无事便过来帮你煎药,举手之劳。”
同之前一样,隋妤君坐到旁边的竹凳上,两人静静坐了一阵,夜风微凉,有炉火取暖,不会觉得冷。
“孙大人当真勤勉,照关秀所言,此事确实棘手。”
孙绍和书房的灯一直亮着,大约今晚是个不眠夜。
“他是赤县县令,自会还无辜之人公道。”元襄之相信他的好友,外放多年增长的不会只有岁数。
“自然。”隋妤君应道,抛出一个问题:“元先生,若你是关秀,你会做何选择?”
元襄之手握蒲扇,挡住炉子里的烟灰飞出来,咳了一声缓缓说道:“隋姑娘,我做不出选择,父母早亡,我记不得他们的模样,是祖母一手养大我的。”
隋妤君下意识问:“那你的平安扣是……”
他的父母会是程大人的学生吗?
“你我是一路人,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这是祖母的遗愿。”元襄之的声音很轻,传到她耳朵里却如雷鸣。
程大人居然是他的祖母,而且程大人已经故去。
她不可置信,一只手按停他扇蒲扇的动作:“可你姓元。”
程大人隐退多年,从未听说其后人之事。
“祖母一生无子,我亲身父母战死沙场,祖母见我可怜收养了我。”元襄之转过身盯着她的眼睛,目光柔和,“我是知道你的,你出生那年你父亲隋大人给祖母来信,说不知道该起个什么名字。我当时才被祖母收养,整日粘着她,祖母考虑了好几日才回信隋大人,我好奇问她给你取了个什么名字,她说取了个妤字。”
隋妤君望着他被炉火照亮的脸,回想起幼时学写字的时候。
“娘,我的名字好难写,可以换个简单的名字吗?”
母亲重新铺了一张宣纸,握住她稚嫩的手一笔一划慢慢写,告诉她:“阿妤的妤是女官的意思,将来像你爹那样当官好不好?”
……
原来她与程大人还有这样一段缘分。
“那日你将平安扣拿出来,自报家门,我心中欣喜万分,祖母在天有灵会比我更加欣喜——”
“可我爹犯了死罪,”隋妤君打断元襄之的话,反问道,“程大人还认他这个学生吗?”
程大人高风亮节,素有清名,而她父亲贪污军饷,抄家处死。
“我在翰林院时曾托人偷偷查过隋大人的卷宗,证据确凿。”元襄之顿了顿,眼神真挚,映出点点火光,像是蛊惑书生的女鬼,“但我相信祖母,她临终还惦记着她的学生。”
隋妤君苦笑,他父亲何德何能,让母亲丢下她殉情,还让程大人相信他人品德行。
转念一想,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她好不容易逃离小郡王、逃离郦城,不是为了让自己陷于往事,一辈子很长,她可以去做更多的事情,比如,夺过元襄之手里的蒲扇:
“你今日与我透底,意欲何为?”
“你怀疑我别有用心?”元襄之微微倾身。
隋妤君用蒲扇抵着他,轻轻推开,玩笑似的开口:“毕竟图我美色的人不少,另外我还有钱。”
元襄之刚要解释,这时候三个学生匆匆跑来,而隋妤君起身欲走,他只来得及喊道:“我所言句句属实。”
他的动作太大,衣角被炉火点燃,学生惊呼他才发现,又是一阵手忙脚乱,隋妤君听到动静莞尔一笑,并未回头应答他的话。
衣摆烧了一小截,小腿以下湿淋淋的,元襄之被自己蠢笑了,又毁去一件衣裳,隋妤君才给了他银子,难道是上天算准了他会遭此一劫吗?
“你们来找我是为何事?”元襄之问道。
三个学生互相推旁边的人,谁也不愿意动口,最后葛潇潇上前一步:“先生,你说今日要出考题的,可想好了?”
元襄之坐回竹凳 ,往常他们三个一听考题满脸苦相,今日竟这般积极,“你们先告诉我,为何这样着急。”
葛潇潇退回去,顺道把冯久年推上前,冯久年先行礼:“先生,下午我听刘叔说赤县的县学离县衙不远,想过去瞧瞧”
“只是去瞧瞧吗?”元襄之反问道,怎么突然对地方县学感兴趣了。
梁其文耐心不多,拿出一张拜帖:“县学有个学子听说我们是自京城来的,向刘叔打听我们呢,还约我们见面切磋学问。”
元襄之打开一看,确实如梁其文所说是学生之间的切磋,他合上拜帖,“所以你们是想拿我出的考题来与他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