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平生指着武元身后,嗫嚅出声:“吹风机。”
武元缓过神,才发现吹风机在沙发上。先前的暧昧气息顿时被冷水泼头而下,温情一扫而空。
她一边手持机器,一边调整浴巾,生怕浴巾结松,脸颊的绯红愈发明艳。她飞快地跑回房间。
丢死人了。
吹风机的噪响顺着缝隙,飞到了客厅。
武元打开冰箱,倒了杯冰水,玻璃杯上倒映的指纹又重又深,骨节泛白,脸部表情如同手中的冰水,冷静到了极点。
那颗心下却藏着不为人知的渴望。
吹干头发后,叶平生换上了棉质睡裙。
出到客厅,他发现武元站在餐桌前,若有所思却仿佛失了魂一般。
她试探性轻喊,那双眸子才略有动容,周身的气息又冷又沉,气压降到了极点。
一座沉寂许久的火山,在不知处,慢慢积淀,隐隐的火苗之下是极力的压制,它在等待一场肆意的爆发,迟早殃及池鱼,不可挽回。
她从包里掏出那份副本,放在桌上。武元见状,拾起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落入耳中。
看了这么多份的报告,武元对数据结论都熟能生巧,大体也知道了情况。
叶平生眼神落在报告密麻的表格:“你有什么想法吗?”
武元整理好装订的报告,完整地平摊,大手支撑在大腿上,双掌并入,微弓的背脊。
颓然的神色,黯然伤神:“我不知道。”简易的四个字,说尽了他的无奈。
他发现,这世间有太多连神灵也无法干预的事情,比如人类的欲与求。
他们因为贪婪,因为金钱而污染长宁河。同时却又因为生活所需而求助长宁河。
长宁河承担太多,终有一天,也会不堪重负。
叶平生打开相册,之前拍摄的照片映入眼帘。
武元不明:“这是?”
叶平生没回答,只是问了他另外一个问题:“你咖啡厅的工作有劳务年限吗?”
武元想了想:“没有,店长说辞职前和他提前一星期打招呼就行。”
叶平生微微颔首。她提出了新的想法:“如果我们想要真相,必须入虎穴。”
“入虎穴?”
她侧眸对视,眼中比先前对了一样东西,决心。
既然她说过想要和他一起找真相,定然是说到做到。
叶平生思虑片刻,缓缓启声:“去应聘工厂的工作,成为内部人员,去找你想要的真相。”
女孩温柔的声音却在此刻掷地有声,柔意中是坚决,是鼓励。
四目相对,两人之间仿佛有暗流涌动,波澜起伏,无法收敛。
她在等他的回答。
武元细细考量过后,觉得此办法可行。他应声同意。
墙上挂钟走向23,夜晚的宜城,枝桠上的蝉鸣将要休憩,声音又弱又小,许是夏天就快要过去了吧。
商量过后,叶平生起身欲回房,身后却传来一声清润嗓音。
如雨后暖阳,照入沟壑中黑暗的角落,走进无人之处,散发微弱的暖意。“晚安。”
叶平生展露笑颜,大腿一迈;“嗯,晚安。”
*
叶平生今天赶了个早班,她起床的时候,武元还没上班。
公交站离基地只有四五百米,她下车之后,在人烟稀少的街道独自步行。
鱼肚白的天空,远处青山背后散发出隐隐绰绰的金光,就像一个没翻面的鸡蛋,中间金黄的蛋液随时会迸射。
走到基地门口,却发现路边停留一辆车,她识得这个车标,是保时捷。
车窗半敞,驾驶座上是一名中年妇女,副座是一个年轻男人。
妇女妆容浓艳,却依旧遮不住岁月的痕迹,年轻男人低头,嘴巴未曾动过,反而是女人喋喋不休。
人的本性不仅是八卦,还有凑热闹。
叶平生没打算径直路过,而是停留在较远处默默注视。听不见他们之间的谈话,只能看见之间的互动。
年轻人偶尔会回个一两句,说罢,不知发生了什么,女人忽然扇了年轻男人一巴掌。
细长的指甲甚至会留下血痕,但女人丝毫不顾及。只见男人微微侧头,笑了,舌尖顶在面颊,没说什么。
下车后重重关上车门。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汽车飞速驶去,头也不回。
下车的其实是个少年,卫衣长裤。一身黑,像是奔丧的,浑身都竖起了刺,眼尾仿佛泛起斑红,阴鸷狠戾。
他偶然一转头,叶平生就直直地对上眼。
完了。
真是完了。
好奇害死猫。她无意撞破了他的私事。
她故作镇定地走上前,打着招呼:“小师弟,吃早餐了吗?”
这会儿,殷勤的倒是她了。
彭一逾身上那股戾气未褪,只是那双黑眸直勾勾,充满攻击性。
野狗。
此刻的彭一逾就像一只私人领地被外人闯入的流浪犬,又狠又绝。
少年薄唇张翕:“师姐,全都看见了吧?”冰冷冷的。犹如凌晨山下吹来的冷风,凛冽萧瑟,不含一丝的温度。
叶平生轻咬下唇,刺痛感提醒她,内心不断提醒她要好好回答,那个如狼似虎的眼神太可怕。
她扯出一抹微笑:“师弟,吃早餐了吗?要不我请你?”
彭一逾嘴唇绷成一条直线,还是重复问着那个问题,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师姐,你全都看见了?”
叶平生发现避无可避,直好承认:“对,我从头到尾,全都看见了。”
全都看见了。彭一逾嘴里不断重复念叨。
须臾,他拉过叶平生的手,与其说是拉,更多是拖着走。
“哎。师弟你带我去哪,彭一逾你干嘛,彭一逾!”
无论她怎么拉扯,都弄不掉他的禁锢,男女力量的悬殊太大。
最后他们停在一家早餐店门前。
这家早餐店是基地附近有名的,因为还早的缘故,店里还没什么人。这家店是夫妻档。
“师姐不是说请我吃早餐吗?”叶平生喁喁应和。
见他心情似乎平静了不少,欲开口却又闭上了。
彭一逾将她的小动作全都收入眼中,搅动面汤:“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叶平生抬眸,她抿着嘴唇:“刚刚车里的,是你母亲?”
“对。”
“她经常这样...嗯..”
“她经常这样扇我,不论何时何地。”
叶平生竟不由得啊了一声。少年投来一个眼神,她却突然噤了声。
线条分明的下颌,显得冷硬。碎发遮掩丹凤眼下的情绪。
她原以为,这样一个开朗活泼的人,应该是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
原来他是装的吗。
叶平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安慰或是开导?最好的答案其实是“漠视”。
我们谁都不可能做到感同身受,即使受过一样的伤,也绝不可能。
每个人的心理状态乃至性格都存在差异。她现在只能当什么都没看见。像原来那样正常相处。
如她所料,这天过后,彭一逾还是原来那个恣意散漫的少年,什么都没变。
却又有小细节在悄悄改变。
比如彭一逾在她面前不再隐瞒他的家庭情况,甚至挨了打会告诉她,她一直在扮演倾听者,默默听着少年的所有苦水。
武元辞了咖啡厅的工作,进入了工厂。
他成功进入了玩具厂,并且直接进入他们所关心的部门,是排污设备检修的学徒工。
工厂工作量大,效率快。所以最近做饭的都是叶平生,熟能生巧,她现在的厨艺也能勉强过关,算不上难以下咽。
武元有时会加班,而叶平生得空会送饭或是接他下班。因为心里总不放心。
她通过周盺怡的介绍,定制了一个微型摄像头。武元的脖子上从此多了一条无事牌墨玉项链。
他的工作没有双休,一个月最多有四天假。
那天正巧周末,武元发了条信息说今晚加班。她打算送趟晚饭。
工厂附近也有民房区,因为环境的恶劣所以这儿的房租会便宜许多。生活的负担令无数的打工人选择牺牲健康而居住在此。
叶平生观望四周,宽敞的工厂,蜂巢似的房屋。仿佛这里的天不是蓝的,是黑的。
这里就像一座黑色的牢笼,厂子里锁着一群又一群的廉价机器人,浇下机油,拧转发条,他们就开始了工作,日日夜夜,灯火通明。
在这里居住的家庭也不少,因为叶平生常来的缘故,久而久之,附近的人都与她熟了面。
她不是没问过,你们不会担心孩子的健康受损吗,他们苦笑,只说了寥寥三个字。
没办法。
办法很多,但总会用完的那天,对他们来说,就是现下。
吴阿婆坐在巷口,年代感的蒲扇,斑驳刮痕的小木凳,还有围绕身边银铃笑声的孩子。
日落后,晚霞铺天盖地地洒落,落在身上,头上,脚下。铺的一地金光闪闪。
晚间微风吹过生锈的防盗网,朽坏的木质家具。还吹来了远处的饭香。
武元让她稍等一会。吴阿婆总会给那些孩子讲故事,有时是动物的童话,或是小寓言,又或者是神话,谁也说不准阿婆会讲什么。
她就像现代的盲盒,每天都不同。
她还记得上次来的时候,阿婆讲的是经典的嫦娥奔月。
只不过阿婆讲的版本是她从未听过的。
她从小听的是嫦娥误食西王母的仙药故而升天。
吴阿婆讲的是,嫦娥因为后羿射日,连累她不得上天,有一天嫦娥趁着后羿不在吞下所有的仙药,成功上了天。在登上月宫的那刻,嫦娥就变成了癞蛤蟆。
阿婆故意用低沉浑浊的声音吓着那群孩童,最后告诫他们,做人不能背信弃义,也不能贪婪无边。
因为那仙药是后羿所求,因为信任他全部交给了嫦娥,嫦娥却背叛了后羿。
王母说两人同吃可保不死,一人吃可升天成神,嫦娥却一人服下全部,终是贪婪害己。
她才明白吴阿婆讲的不是故事,是人心。
嫦娥之所以如此,因为此时的她不是神,而是人。
恰恰人心复杂,瞬息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