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伊芙琳说话的时候科林有些走神,伊芙琳塞了一瓣橘子到她嘴里,酸甜的汁水让她稍微回到现实。
“抱歉,我在想学校安排补考的事,”科林说,“你刚才说什么?”
暑假到了,因为受伤她缺了不少课,出勤率已经岌岌可危(没有记忆的三个月里她又逃了几次课,科林猜这和爱德华脱不开干系),成绩单不能再陷入泥潭了,为了这个她准备潜心恶补落下的课程和作业,伊芙琳说话的时候她在摆弄计划表,压根没听清。
“我说你爸爸,他前段时间给我发了电邮。”
科林讶异地扬起了眉毛,“给你电邮?”
母女二人中经常和斯蒂芬联络的人是科林,但那是十二岁以前的事,斯蒂芬一直没什么钱,抚养费的金额起起伏伏,从来没有超过理应支付的额度的三分之一,好在伊芙琳还算会挣钱,不怎么需要他那点儿。
来福克斯之后斯蒂芬单方面断了联络,科林幻想过他是不是在远足的时候被豹子咬断了脖子,或者失足掉进岩洞摔死了。
一开始科林忧心他的性命,后来觉得他是死是活都不要紧,他在书信里活着的时候也跟死了没多大差别。
伊芙琳哈哈一笑,揭露了科林一直以来的困惑。
“才不是,他那时候在巴西做生意,欠了债,怕债主顺着信件找到我们,这才断了联系。”
斯蒂芬在信里总说自己是个旅行家,但其实他就是个满世界跑的生意人,屡屡破产,屡屡跑路。
科林又塞了瓣橘子,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她后来翻过那些信,信上的邮戳和信里的故事不总对得上,斯蒂芬哄小孩的手段很糊弄,伊芙琳肯定知道,只是没戳穿。
过去科林收到信的时候总是很开心,她把斯蒂芬的信当成了正在实时发生的冒险故事,信件是固定更新的公告栏,而她总有一天也可以走上冒险的旅程。
但人总是会长大的,她心中唏嘘,现在她只想能安稳读完大学,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过早地定下人生目标就容易过早地受到人生的磋磨。
伊芙琳撇了撇嘴,似乎有点不屑,但很快压了下去:“他说买到了我作画的书,顺着出版社要到了我的联系方式,很抱歉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你们,他这么道歉。”
斯蒂芬现在人在欧洲,事业颇有成就,得到伊芙琳的联络方式之后又寄来一张支票。
“他说希望你用这笔钱去上大学。”
伊芙琳拿出包里的信封,科林抽出支票看了一眼,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气。
她差点尖叫:“这够我念三次大学了!”
科林开始为过去那些年以为斯蒂芬死了以及幻想他死了感到抱歉,她反复地查看信封,把支票翻来覆去地摩挲,还放到灯光下查看透视,像是在忧心支票是假的。她可承受不了得而复失!
伊芙琳被她的样子逗乐,她拿出另一封信,放到她手边:“斯蒂芬写给你的。”
“他为什么不给我写电邮?”
这年头还寄挂号信的人不多了。
伊芙琳沉吟,“以我对他的了解,八成是怕太快得到你的答复,他最害怕做重要的决定,什么事都是越慢越好,期待拖久了事情就会自己消失。”
可惜他的前妻和女儿好端端地待在地球这一边,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不见。
信上的邮戳完好,科林拿起苹果瓣上的牙签,小心地拆开了信封。
【写给女儿科林:
见信如面。几年前在巴西惹了麻烦,所以断开联系,听伊芙琳说你身体还和以前一样好,且心怀远大志向,随信附了一点心意,希望你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完成学业,如果伊芙琳已经为你准备了学费,那就拿去买辆好车。
一眨眼我们快十年没见,我记忆中你还是根追在身后喊爸爸的小火柴,现在你应该很高了吧?伊芙琳说你继承了她的身高,我想也是,你们家族的人没有小个子。你小时候我们总说你就像翻版的伊芙琳,只不过更小,现在可好啦,你们估计一样高了。】
科林抿嘴笑了一下,心里回答:不,她还没有伊芙琳高。
【我和伊芙琳通过电话,她应该不会告诉你这件事,所以我必须说出来——我不是个好父亲、作为伊芙琳的丈夫时也非常不负责任,这是伊芙琳离开我的真正原因,科林,我的小火柴,我离开你们只是因为那时的我太狂妄,我以为是家庭束缚了我的手脚,我渴望外面的天地,所以我抛下一切离开了。
如果你得到了伊芙琳的外貌,那么我希望你能继承我不负责任又自私的性格,永远不揽责,永远不怪罪自己,小火柴,你没有对我们造成伤害,我百分之一万地肯定,你的存在是我们生命中最好的礼物,请你一定要确信这一点。】
盛夏的潮湿热意从窗户的缝隙涌进来,一层一层地扑向科林的后背,空调嗡嗡地制冷,伊芙琳在一旁削第二个苹果,其实她不想吃,只是想找点事做。
科林手指滑过纸张的边角,翻了一页,继续看了下去。
【我现在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做着还不错的生意。早先我一直认为自己是艺术家,不应该被金钱左右,可一旦放下艺术家的架子,我立刻赚到了钱,有了钱,我的艺术又被人们认可了,生活有时就是这般可笑,它永远不会给你当下最想要的东西。
很抱歉在信里抱怨这个,我太久没给你写信,什么都想说一点。
我置办了房产,这里阳光充沛,不怎么下雨,附近的庄子种满了果树,于是我也种了不少,葡萄藤蔓延在凉亭外,密密麻麻的,有时走着走着抬起头就能摘下葡萄品尝,我造了一条自己的引水渠,它为我从高处引来山泉。这儿到处都是荫凉,虽说蚊子多了点,但环境非常舒适,我相信你会喜欢,如果你暑假有出门度假的打算,可以考虑来这儿吗?我很想念你。
小火柴,如果你没那么埋怨我这几年的不告而别,能否来与我见一面,我很想念你,我的女儿,带上伊芙琳一起,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请一定让我知道,让我来支付旅行的费用。
斯蒂芬·琼斯】
“爸爸邀请我们去度假,”科林说,“他在乡下买了房子,种满了果树。”
她声音夹杂着自己都没发觉的憧憬,她亲切地将称呼改口成了“Dad”,她以前从来都只喊他“Father”或者“斯蒂芬”。
科林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既然斯蒂芬能够在信中说两遍他很想她,那么她用更亲近的称呼也是理所当然。
伊芙琳兴致不高,她装作开心的样子朝科林扬起眉毛,声音里满是虚假的甜蜜。
“当然,当然要去。”她笑得很假,嘴上说着同意,心里却在斥责:‘这个没良心的小鬼,一张支票一封甜言蜜语就收买了她的心!’
住院、实际上是伪装住院已经快一周了,经过反复尝试,现在科林能够稍微掌控读心力,她可以决定什么时候听,什么时候不听,爱德华形容这种状态是以往的增幅,以及多了一个开关。
她现在随时可以倾听周围人的想法,一次仅限一个,虽然不常这么做,但这能力很有用,尤其在理解伊芙琳的想法这件事上。
科林嘴角憋着笑,将信折起来塞回信封。
“如果我要去上大学,从现在就得开始攒钱,可霉运缠身,我又不能打工,所以就只剩下省钱这个法子了。”她对伊芙琳说。
伊芙琳还沉浸在被背叛的感觉里,她假笑着问:“比如?”
科林挥了挥信封:“比如让老爸为我们的暑假之旅掏钱。”
伊芙琳的笑容瞬间柔和了许多,她清了清嗓子,假模假意地去收拾丢在床上的毛毯。
“你倒是对他一点也不仁慈。”
“他自己都说了,让我学学他的自私。”
伊芙琳抬起头,“他那么说了?”
科林点头,伊芙琳脸色黯淡了些,抱怨道:“都跟他说了别提那些。”
斯蒂芬·琼斯着实算不上什么好男人,浪子回头都是骗小孩子的,真正的男人是狗改不了吃屎,他本性如何,就会一直如何,其余全是伪装。
“哪些?”科林故意装作不知道,抛出话头勾起她心里的回忆。
伊芙琳一点也不想告诉科林她爸爸年轻时是个多么荒唐的人,彻夜醉酒躺在十字路口差点被车碾死都不算他做过的最离谱的事。
科林抖了抖支票,心想搞不好他没死成是因为死亡厄运被命运分给了别人,比如后代——嘿,不觉得很对吗,她遭遇过的灾难足够杀死一个普通人几十次了。
年轻时的伊芙琳靠着他那股荒唐劲甩掉了循规蹈矩的枷锁,再年长些,伊芙琳才发觉斯蒂芬不是一时浪荡,他的信条里就没有任何好好生活的打算,而她,她模仿他荒诞的行为的目的恰相反,她是为了能够活得更好。
伊芙琳长叹了一口气,“算了,既然我们要花他的钱去旅游,还是不要说坏话了。”
科林顿了一下,笑哈哈地扑过去,抱着伊芙琳的肩膀。
“我们真的去欧洲?说真的?”
伊芙琳被她晃得站不稳,笑着回答:“等你能出院我们就去,你想给他回信吗?我这儿有他的电邮地址。”
愈合力回来的事科林没瞒着她,也就意味着旅行之日近在眼前!
科林举着信,高呼着跳上她的背,伊芙琳受不了她的孩子气,倚着床要把她甩下去,成功后,她又扑到女儿身上,用挠痒痒惩罚她的胡闹。
爱德华开门的时间恰到好处,科林退守在床头蜷着身子,头发乱蓬蓬地散着,脸蛋因为挠痒变得红扑扑,一抬眼看见爱德华站在那,她的脸更红了。
“妈!妈!”她扯着衣服避免走光,求饶道:“伊芙琳,拜托!”
伊芙琳瞥了眼身后的爱德华,擦了下笑出来的眼泪。
“好吧,午饭时间又到了。”她打趣道。
住院期间爱德华雷打不动每天午饭时间来送餐,伊芙琳已经接受了有个男孩爱她女儿爱到无法自拔,爱到洗手作羹汤的事实。
爱德华很淡定,对“洗手作羹汤”的评语不发表感想,跟伊芙琳打完招呼,取出午餐放到病床小桌上。
‘我觉得我可以出院了,’科林凑过去打量菜色,不动声色地跟他聊起来,‘已经是暑假了,我不想整个夏天都留在医院里。’
爱德华打开另一个餐盒,里面铺满了樱桃,个个颜色浓郁,形体饱满,他捻起一个塞到科林嘴边,科林一口咬开,酸甜的汁水爆开,她的精神果然被集中到了食物上,不再想出院的事情。
大概一分钟后,她重拾被饥饿赶走的理智,接着问:‘卡莱尔能不能帮我办出院。’
伊芙琳拎着垃圾出去了,爱德华听着她脚步声离远,非常冷酷地开口:“上次你瘸了一条腿才三周就拆了石膏,卡莱尔拆的。他离被辞退还差一张昏庸的痊愈证明。”
“只是出院不是出痊愈!我可以离开福克斯一阵子,再回来的时候拆了纱布,没人会怀疑的。”科林对此经验丰厚,掩盖秘密最好的方法是避人耳目,尤其是熟人的耳目。
爱德华瞅着她期待的神色,思维滑向“离开福克斯?她计划去哪玩?”
“去见我爸,”她迅速回答,争取出院的机会,“我和他十年没见过了…真的不能吗?”
爱德华对她表现出来的可怜相抱有怀疑,他似笑非笑:“‘一个活着仿佛死了的男人’,你确定你很想念他?”
科林惊恐地抱住脑袋,好像这样就能阻止他读心似的。
“撤回那句话!真的说出口好可怕!他还给我寄了大学学费呢我不能那么说他!”
爱德华这才笑起来,目光在路过桌子时停了下来,他的表情突然变得疑惑。
“有人给你写信了?”
科林回头,嗯了一声,“他现在在意大利,我准备暑假去他那儿度假,所以我现在有点着急出院……真的不行吗?”
爱德华没说话,他盯着信封上的地址出神。
“你爸爸,在意大利的沃特拉城?”他声音像是刚从外太空飘回来,肩膀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力地绷了起来,手里可怜的餐具呻/吟着扭曲起来。
科林将眼神落到寄信地址上。
沃特拉城,托斯卡纳区,比萨省,意大利。
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她对意大利的了解仅限于披萨和意大利面。
但爱德华的紧张令她也跟着不安起来,他脑子掉进真空,仿佛有种极度可怕的东西赶走了占据他大脑的正常思维,令读取思维的人也感到了窒息。
科林拿过信封,递到爱德华手边。
“嘿,放轻松,和我说说吧,沃特拉城有什么不对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