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每个孩子步入中学生涯最初的噩梦。
毒辣的太阳平等地打在所有人油光锃亮的脑门上,鸦雀无声的队伍中,冲鼻的汗臭与塑胶操场隐约烧焦的糊味并驾齐驱。在高温天气的严刑拷打下,一切的爱与恨都消失了,徒留本能的求生欲支配着麻木的身躯。
傅海卿站在男生的末尾,自成一列。紫外线将皮肤打磨得黢黑,代表太阳妈妈的审美高呼漂亮。仿佛军训最大的意义就是确保新生不论美丑,均以丑得出奇的姿态相识相知。一圈圈五彩斑斓的白色光晕在视界里巡逻,很快使人头晕目眩,几欲灵魂出窍。
他的头发快湿透了,汗水汇成一道道透明的小河,蜿蜒而下,汗珠则利用发梢的弹力纵身一跃,断情绝爱般惨烈地跳崖了。其他人也差不多,打眼望去,一个个刚从土坑里捞出来的泥娃娃,搁那儿排排站,活像兵马俑列阵。
“稍息!立正!”教官一声令下,酸痛的脚后跟总算得以缓解。
“向左向右转!”
“解散!”
同学们长舒一口气,如获救赎:“散!”
清脆的击掌声落幕,队列随之崩溃瓦解。周围的腰杆无一不像泄了气的皮球瞬间塌下来,然后甩帽子的甩帽子,拧衣服的拧衣服,还有的将外套脱下来罩在别人头上恶作剧,美其名曰青春的味道。几位女生手牵手小跑着奔向操场一侧树叶繁茂的器械区,这一举动引发了全班的大规模迁徙。傅海卿挽好裤脚,正欲起身跟上,董越泽从后面走来,搭上了他窄小的肩膀。
“哥们,我没带水杯,借你的用用。”
“只准用盖。”他累得说不出多余的字。
董越泽深知他的性格,于是爽快成交了。“用盖就用盖。”
哥俩来到树荫下,显然长椅已经被先来的占据了,他们只好蹲在槛边休息。董越泽喝上几口水润喉,好容易感觉嗓子舒服些了,便一刻也不愿等,拉着傅海卿商量对策。生怕延误了什么军情,要被降大罪:“老傅,班上人你认全没?”
“没有。”
董越泽顺势提出,趁现在去和其他男生打交道。本来训练了两个多小时不免疲惫,现在又要顶着干哑的嗓子强行社交,傅海卿顿时有些抗拒。且他的性子一度被赋予“社交荒漠”的荣耀头衔,董越泽选择在此时提出要求,属实强人所难。不过新学期伊始,总不好上来就摆出一副消极的心态吧。再说现在不去混脸熟,等大家各自抱好团了,想插进去恐怕都难有一席之地。他当然明白,现下不是瞎矫情的时候,不能枉费兄弟的苦心,只好乖乖懂事,听从董越泽的建议。
片刻后,二人动身前往人员最密集的领域。傅海卿跟在董越泽身后半步,他满脸散发的紧张感简直能辐射周边半公里,后者无奈表示:“哥,我们只是去玩玩,聊聊天,不是远渡重洋搞外交!放轻松好吗。”
尽管董越泽如此费心强调,他心中的压力却丝毫未减,不断斟酌到时候如何开口才最佳,谁想一抬头已被人群全方位包裹住了。
“其实交友啊,未必非得一下子认识很多人。我们最好先观察,从人堆里找出那些同自己气场相合的家伙们,然后有针对性地接近,成功率更高。稍微熟络以后,再以此为半径,展开我们的朋友圈。有了在新环境站稳脚跟的基础之后,交友时才不会被害怕游离群体外的威胁所掣肘,你会轻松自如许多。”以上来自董越泽的忠告。
不管怎么说,姑且相信,边走边看吧。傅海卿用视线扫荡活动中的人群,可他像丢失触须的蚂蚁一样踌躇不决,看了半天依旧原地打转,似乎没有发现任何能使他为之动容的目标。而董越泽不同,他那灵敏的雷达很快监测到三名适配度较高的成员,如此喜人的结果令他欣喜若狂,整理好着装准备随时出动。
傅海卿见他神色有异,便知成了,心下燃起羡慕的火花。怪不得他走到哪里从不会落单,不管对上谁,他总能想到讨巧的办法,如同一把行走的□□,左右逢源,绝对不是嘲讽,而是真情实感的羡慕!偏偏自己这样子笨嘴拙舌的不讨人喜欢,学不来半点人家的胆识。
“嗨,几位。”董越泽瞄准时机,自信满满地开口,与此同时,傅海卿也僵硬地举起手,冲眼前的三人挥了挥。董越泽回头一看,若非当着同学的面不好明说,换了平常,岂止批评,简直要破口大骂的程度,你那脸色怎么跟亲老汉过世三天一个死样,难看!
呼,呼,特殊时期,特殊地点,万万不能因小失大,董越泽,你冷静啊!他自我安慰着,终于把脏话给憋了回去。
再看对面。其中一名男孩怀着胆怯的态度偷瞧了眼身旁的两位,似乎想打探一下他们的意愿,然而没有反应,他便不得不假装没听见,一声不吭。傅海卿注意到他站在最左边,体型分明高高瘦瘦的,却埋着脑袋,卑躬屈膝,神似一根弯曲的豆芽菜。其余两位皆摆出一副喜怒难辨的表情,通常来说,没有明显的反馈其实就代表失败,此行出师不利,自信心难免有点受挫。
情况不似想象中顺利,董越泽当然也察觉到这一点,不禁略生出几分懊恼来。对方三人如此冷淡的态度,自己刚才究竟哪里出错了呢?不对吧,以往略施小计再凭借天生的感染力就能让人直夸开朗,怎的忽然不奏效了?莫非有什么举动不小心得罪了谁吗,真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不死心,再次开口:“你们在做什么啊?带上我们一起呗。我你们应该都认识了吧,我叫董越泽,还记得吗?”
最左边那个下意识抬头瞥了一眼,然后迅速恢复原状,剩下两人依旧跟不长耳朵似的,自己玩自己的,全然将前来搭讪的人当空气对待。饶是董越泽这般机灵的家伙,有着随时随地如鱼得水令人望尘莫及的天赋,管他好的赖的,通通自来熟,哪怕遇见脾性刁钻的照样能打个来回,却奈何不住人家故意给他难堪,企图一睹他下不来台阶的窘样。实在可气!他虽然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其实心气也高,和傅海卿在小学时便极为要好,原来当中自有道理。难得两次热脸贴冷屁股,他扪心自问,我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傲慢不给面子的。可惜天底下没有我啃不下来的硬骨头,事不过三,今儿我还不信征服不了你们!
他一咬牙,打算逐一突破,把目光定在了最左边犹犹豫豫的男孩身上。傅海卿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哥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嗨,小兄弟……”董越泽刚说出口,立马现出颓势,预感失败在向自己招手。不行不行,太中规中矩了,平时找人搭腔勉强够用,当前必须想办法拉近距离,制造亲切感才行。
眼看场面即将再一次陷入僵局,说什么呢?情急之下,傅海卿豁了出去:“我记得你,你昨天是不是背灰色书包,穿白色衬衫来的?”
“你……记得我?”左边的男孩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同时抬起了一贯埋在胸口的头。
“是,我知道你的名字,”他点点头,尽管不知具体写法,但显然顾不了那么多,“刘、臣禹,刘臣禹对吗?”
被点中的男孩感动不已,露出久违的微笑:“是、是我,我叫刘臣禹,没错。”
我一介小透明,何德何能在开学第一天被叫出姓名!他的声音在颤抖,双手不住地揉眼眶,担心小小的眼睛里不慎溢出眼泪,然而不论他怎样费力矫饰,骨子里的卑微依旧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尽情嘲弄着他。他犹如一头藏不住大尾巴的狼,堵住左边漏了右边,堵住前边漏了后边,越是掩盖越是难以弥补。内心秩序被打乱的恐惧袭上心头,于是在一片笑声中化身打翻饭碗的小婴儿,憋红了脸蛋,徒劳哭闹而已。他那望眼欲穿的双眸,揭示着最为羞于启齿的过去,仿佛自出生起便未曾受人在意,他的姓名也不过是苍白的符号,和猫猫狗狗的昵称一样由主人随意取缔。
傅海卿松了一口气,幸好答对了。“你好。我叫傅海卿,大海的海,卿……”关于如何介绍自己姓名的最后一字,实在是他从小到大的烦恼。
“哈哈哈,”董越泽冒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大笑,“爱卿平身的那个卿!至于我嘛,飞越的越,白泽的泽,相当可以吧?哈哈哈哈——”不知是否因为开局不顺给他留下了糟糕的感受,现在好不容易抓住突破口,他可谓相当努力,露出大白牙极其夸张地笑个不停。
余下的二人非但没有领会他的笑点,反倒冷脸看他,全然将他当作一个试图逗笑观众的可怜小丑,把他三番五次费尽心机的尝试看作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高高在上的观众理应配合。
呵呵,昨天就看你不爽了……你这家伙,耍弄着自以为厉害的把戏,一蹦三尺高,本事没有花样挺多,做作一圈再献上你那廉价的破玩具,给老师哄得一愣一愣的,真觉得大家会喜欢你么?噗哈哈,什么东西!他们相互对视,终于忍不住发出吱吱咯咯的老鼠叫。
“哎呀,漂亮!说太好啦!你们一个大臣一个爱卿,真缘分啊!哈哈哈哈。”站正中间颇有“帝王气质”的矮个子男生于短暂的缄默后突然啪啪鼓掌,吓了兄弟俩一大跳。
傅海卿瞬间明白,刘臣禹的臣是哪一个字。
“嗯。咳、咳咳!”对面的男孩丝毫不觉冒犯,右手握拳在嘴边咳了咳,原来他身体一直不大好,难怪脸色总透着绿,“希望你们别介意……我不针对任何人,只是看着比较颓废。”随后他向着身边的两位男孩做出讨好的神色,当然没能等来任何回应,毕竟他们针对的目标近在眼前,才没工夫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无聊玩意。
董越泽似乎达到了想要的效果,又似乎没有。他听出话中的讥讽,强行压住怒意,权当自己想多了,刚开学以和为贵,暂且不予计较,如若他们胆敢继续蹬鼻子上脸,别怪人不客气。“二位老兄何不自报家门?”
中间又黑又小的黄毛伙子眯着眼睛,鼻腔发出耐人寻味的哼哼声:“你好像挺搞笑啊?”手指不自觉在下颌处扣扣蹭蹭,脏脏的创可贴揭下来一半,露出棕褐色的疤痕。没等董越泽答复,他又说:“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特别适合当谐星?你想笑死我吗?”说完模仿董越泽刚才的表情扯了个鬼脸,丑化得不忍直视。
“好主意,快去吧快去吧,还上学做什么?浪费时间罢了。反正你上完学照样当谐星,何不现在就去,少走十年弯路,别谢谢我啊。”最右边中等个头的男生戴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镜片下闪烁的却是轻蔑的光,同时做了个向外扇动的手势,明晃晃的赶人。
董越泽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当即青筋暴起,举起拳头欲上前骑脸教训,口中怒骂“欠揍”二字,危险的前奏响起,大战一触即发。对面反常不露惧色,董越泽愈是愤怒他们愈要拿他寻开心,玩乐的笑声不绝于耳。怎么办,大事不妙!傅海卿登时感觉心脏被谁攥在手里快捏爆了,剧烈收紧的痛楚使他几乎发出呻吟,在这千钧一发时刻,幸得苍天怜悯,集合的哨声吹响了。
他歇了一口气,来得正是时候,不然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妥善处理眼前的状况。谁让他身材矮小,气力微弱,又向来不惹是生非,面对肢体冲突一点经验防备都没有,真打起来,除了逃跑哪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当然,他本质上也不希望身边的朋友参与斗殴,万一有个好歹,落下伤病找谁说理去,把人打坏了自己一样捡不着好果子吃。好吧,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呢?出于私心,他忍不住偷偷设想了一下,假如董越泽真打了这两个不讲礼貌的家伙,倒不算冤枉了他们,反而叫人拍手称快!
回归队伍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那两位挑事者竟然就站在自己的右手边!最近的中间仅隔一人而已。后来才得知他们的名字,肤色偏黑的小个子叫邹涛,戴眼镜的斯文哥叫王英俊。他们分别排在倒数第三和倒数第五,刚好岔开了。刚才同他们在一起的刘臣禹则排在前头,位于董越泽斜后方。邹涛此人,据他的小学同学说,过去曾是班上数一数二的恶霸级人物,而王英俊仗着家中有钱,自视甚高,常用小零食诱惑同学追随其后,达到众星捧月的效果,那是他最喜闻乐见的事。
不管怎样,他们依靠打压共同的目标,以迅速在群体中建立起威信的目的算是达成了。对地皮没有踩热的新生来说,报团取暖是最好的活法,谁会傻到没事去找不合群的家伙玩,展现自己的善良和怜悯呢?可悲啊,总有倒霉蛋被选为维系团结的绳索!在他们两位的恶意针对下,加之种种不可名状的玄学冥冥之中运作,傅海卿和董越泽的社交计划彻底以失败告终。后来在军训结束后的破冰游戏里,二人似乎也没有太多出色的表现,看着周围的同学渐渐三五成群,焦虑恰如慢热的秋老虎炙烤着青春期敏感易碎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