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愿眉眼清绝,一眼看去时,微微下陷的眼眶与挺直的鼻梁,会透出一股秾丽感。
但她一贯平和的神情与身上温润端庄的气质,又盖过了容貌上的锋利出众。以至于旁人初见她时,大多只会记得这位皇太女宽和柔雅,对于长相,则往往下意识地模糊了。
但顾妙冉不一样。或者说自从崔家一见后,她对李愿的认知终于不再只是浮于表面了。
她感受过李愿的温柔亲近,也亲眼见过其失态时冷漠狠绝的模样,更重要的是,这两种性情都像是真的。前者不虚伪,后者也没有夸张。因而两厢对比,她便理解为何京城里有对其患了癔症的猜测了。
她估摸着李愿不像是人格分裂的病状,那么可能就是“爱则欲其生,恨则欲其死”的人设了,这好像也是帝王家的通病……
在看见李愿的一瞬间,顾妙冉同时想起了李愿在崔家对她不留余地的拒绝,与佟皇后拉着她的手让她喊母后的情景。
她的心砰砰直跳,暗自祷告着,帝王有三宫六院,而她只是要其中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位子,是为了任务身不由己,李愿可千万不要因此记恨上她啊。
顾妙冉不敢泄露心里的忐忑,想了再多也只是干笑着,明知故问道:“太女殿下怎会在此?”这里除了一座入不了贵人眼睛的戏台子外,就是些穷苦人、看热闹的闲人。金尊玉贵的皇太女会来这里,不是因为她还能是为了什么。
而车夫一听眼前的女子是皇太女,差点要从辕位上摔下去。张开的嘴还没合上,就被顾妙冉使了眼色,急忙跳下车将此地留给她们说话。
他躬着腰一步三回头,看着一个绿裙一个白衣,一个在马车上,一个在马背上,视线几乎齐平的两位妙龄佳人,胆颤之余,还多嘴地念叨了一句,“看着真是般配啊。”
李愿耳力还算敏锐,听见后眉心一跳。
她与顾妙冉的婚事,她今早才得的消息,而顾府不会是已经人尽皆知了吧?
她又看了看顾妙冉脸上不自然的神情,嘴角一抿,笑容消失了。
“我昨日路经此地,听闻是顾姑娘为了教化百姓,特意建了这座台子。如此利国利民之举,实在令人钦佩。”李愿嘴上说着钦佩,目光却始终沉沉地落在顾妙冉身上,不像是在诚心夸赞。
顾妙冉心虚得不敢对视,不是低头,就是看向戏台,被夸了也习惯性地谦虚,“殿下谬赞了。戏台是工匠搭的,字字句句也是台上的丫鬟在教,民女怎敢居功。”
李愿牵了牵嘴角,陡然换了自称,“孤如今因一事烦恼不已,且忍不住迁怒涉事的另一人。今日孤是来看看那人的善行,好说服自己放过她的。可惜,依顾姑娘所说,善行并非是她所为,那么……”
她的话还没说话,顾妙冉就用帕子捂着嘴,连声咳嗽了起来,咳得一双桃花眸水光粼粼,潋滟生彩,“咳咳,殿下,我方才的话其实还未说完。咳,民女在外祖母膝下长大,从小就受她的教诲,深知‘家国大业,教育为先’。可惜民女的能力有限,举全部身家,也只是搭了一座戏台,教几户穷苦人家认字而已。唉,民女愧疚得夜不能寐,于是又费尽心血编了几卷识字图册,只想着有生之年能让多一个人认字,多认一个字……如今功业未成,我又如何能大谈功劳呢。”
冠冕堂皇的一番话,把仁孝礼义都占全了。又倚着车门,西子捧心似得脆弱可怜。换个人在这儿,许是会因她动容地泪洒当场。
而李愿却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她知道顾妙冉的话有真有假,但不知为何,明明是赌气出的宫,这会儿听了这番鬼话连篇偏又发不出脾气了。
“这般看来,你还是大梁不可多得的圣贤?”李愿笑着问。
“民女只是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不敢与圣贤相提并论。”顾妙冉见李愿不再冷着脸,松了口气,在心里嘀咕着这位殿下还真是喜怒无常。
李愿瞥过顾妙冉眼底的狡黠,摇了摇头,“来。”吐出一字,便率先跃下马,往戏台前走去。
顾妙冉连忙下车跟上。二人停在人群的外围,远远地听着台子上犹且稚嫩的女声,和台下时而跟读时而议论的噪杂声音,仿佛看见了天为盖地为庐的书香学堂。
李愿身姿高挑,放眼望去,轻易就将台下众人收入眼底。有老有少,有贫寒有富贵,皆不分身份来历地站在一块儿,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的白绢。
李愿也背着手认真地听了一会儿,还轻声念了一遍戏楼上张贴的字联。
头一回见到这般不讲究对仗的字联,她偏头看向身边正踮着脚尖想从人群缝隙望向戏台的顾妙冉,伸手扶了一把,问道:“楹联是你写的吧?”
似乎就只有灵动独异如顾妙冉,才会写出这么稀奇古怪的对子。
顾妙冉低头看着李愿握住她小臂的手,心跳漏了一拍。半晌才恍惚地点了点头,听见李愿又读了一次字联后,表情变得古怪。
知识改变命运,学习成就未来——这么现代化的口号,由腔调文雅的李愿说出,实在有些违和。
“殿下觉得这副对联怎么样?”顾妙冉压着上翘的嘴角,追问了一句。
李愿的视线转回台上,不答,反而问道:“你说你编写了识字图册,可否借我一阅?”
“当然可以。”顾妙冉立即答应,她现在可巴不得能多找些机会与李愿来往,“我这就让人回去取,殿下稍等。”
说完,转身就要去吩咐,却被李愿拦下了。
“不急,待你要归家时,我遣人随你同行即可。”李愿似漫不经心,一句话说完,又猝不及防地抛出了下一句,“为何想做我的妃嫔?”
顾妙冉险些没反应过来,抬头对上李愿澄净的眼眸后,脸上很快挂上了羞怯又坦然的笑,“自然是因为钦慕殿下……”
话音未落,李愿就松开了扶着她的手,不咸不淡地评价道:“说谎。”
顾妙冉一噎,目光在李愿的眉眼间停了瞬息,而过意识到了她话中的矛盾。
若是钦慕,怎会几次都认不出李愿就是皇太女?
她之前对皇太女的执著,半点都没瞒着李愿。任谁都看得出,她就是奔着太女的身份去的。
顾妙冉默默捂脸,后悔自己当初太过心直口快。不过,对她这样不在乎颜面的人来说,谎言被看穿了又如何,只要不承认就是了。
她再次望向李愿,透亮的眼眸蒙上薄薄一层水雾,口吻哀伤道:“殿下不信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年幼时,听说了不少殿下的风采,还未见过殿下,就已然心生向往……”
顾妙冉说着,看见李愿微扬的眉尾,知道她肯定又是当作笑话听了。一咬牙,又下了一剂重药,“……如今我已时日无多,唯一的遗愿就是能在殿下身边讨得一个名分,如此也算偿了多年的相思之苦。”
“……”李愿审视般上下打量了一番语出惊人的少女,“时日无多?”
任务开启不了,可不就是要死吗。顾妙冉撇了撇嘴,继续呜呜咽咽地胡扯:“是啊,我只剩一年多的日子可活了。殿下方才说要迁怒,反正我快死了,您大可不必亲自动手,免得又惹来闲言碎语。只是可惜了我遗愿难成,终是要抱憾而死了。”
李愿听着顾妙冉毫不避讳一句一个“死”字,心里无端生出恼怒。刚要叫停她的胡言乱语,一桩前尘往事却在这时如电光火石般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永瑞二十九年,弘德帝突然提前开科,增设一场秋闱。那时她远在西凉,依旧听闻了顾府同时出了一位状元一位传胪。同年,礼部尚书顾玉山辞官,据说是带着女儿的棺椁回乡了。
难怪她记不起前世顾玉山的立场,原来对方已先一步离开了官场……
李愿缓缓看向顾妙冉,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自顾自思考了良久,目光始终停在少女卷翘颤抖的眼睫上。直到顾妙冉演够了,没等来唯一观众的反馈,疑惑地问了一声后,她才从怔愣中回神,皱眉问道:“是哪个大夫的诊断,可传太医看过?”
顾妙冉毫不脸红,“我的身子自己清楚,再多的大夫也是无用的。”真正有用的灵丹妙药正在她跟前站着呢。
李愿很不赞同,但不知为何也没再多劝。与顾妙冉道别后,她回到马旁,招手叫来荆元,小声叮嘱了几句后,就翻身上马离去了。
顾妙冉看不出她的以退为进有没有起效,李愿又会不会纳她为妃。她因李愿没留下准话,也没了看小柳讲授的兴致,没多久就带着李愿留下的人回了顾府,将她写的书稿交给了对方。
然而翊卫捧着书却没走。他既不进厅入座也不饮茶,板着壮硕的身躯候在花厅廊下,只说是太女殿下的吩咐。
顾妙冉奇怪道:“殿下让你来顾家当门神?”
翊卫被调侃了也面无表情,等顾妙冉亲手递了一杯茶过来,他才诚惶诚恐地接过,低声解释道:“殿下为姑娘召了太医,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小的要等太医的脉案,带回东宫让殿下过目。”
顾妙冉笑容一僵,“我这不争气的身子,怎值殿下费心。”说完,也不等翊卫反应,就脚步匆匆地回了揽翠苑,一边让人守着府门,一边派人去问顾玉山下衙的时辰。
不过她也知道,现在让她爹去收买太医显然是来不及了。焦虑地屋里转了两圈后,她又强制激活了系统,央求系统给她开后门了。
“只要把我的脉象变不正常,让太医诊不出来就好,或者,给我下点查不出的慢性毒药,当然是要有解药的啊……”顾妙冉碎碎念着,秉着债多了不愁的心态,说不管要多少积分,她以后都双倍甚至三倍偿还。
“……宿主尚未开启主线任务,无法兑换生理修改功能;宿主积分不足,无法开启商城。”系统回答。
顾妙冉一听系统是能做到的,只是需要积分,便双手合十道:“只要帮我这一次,任务很快就能开始了。开始后我一定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做任务,早早将积分还上。系统,帮帮我吧,看在我还算努力的份上。”
系统无感情色彩的声调,居然透出了一股无奈,“正在向主系统提交申请,请稍候。”
顾妙冉眼巴巴地等着。
而顾府外,从太医院赶来的五六名太医也在等。挂着金匾的顾府大门门楼紧闭,敲了半天,才有一个小厮从角门探出了头,冲他们叫道:“我家老爷不在,不便待客,各位请回吧。”
太医们看了看府门,又看了看小厮,挠头问道:“贵府的小姐可在?我们是太医院的医官,奉命来为你家小姐看诊,劳烦通禀一声。”
小厮道:“请几位大人体谅,我家小姐天性胆小,没有老爷在,不敢见外人。等我家老爷回来了,再请几位大人上门,大人们莫怪。”
刚从坊街走近的一顶轿子内,顾玉山的嘴角一抽,“不敢见外人?”
他闺女这是惹出什么祸了,连这种话都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