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儿将一碗浑水饮尽,半晌不见自己有甚反应,抬眸间,便对上暄芳老妪一双浊目。
暄芳老妪仍露着怪笑,她稍稍启唇,露着满口黄黑牙齿,再次问道:“为何要逃?”
芽儿尝不出口里的混杂滋味,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暄芳老妪杵着拐棍、支着身子给了芽儿一巴掌,她唾骂,“哪里来的坏习惯,不说话,舌头遭猫儿叼走了?”
芽儿脑袋嗡嗡直响,她浑浑噩噩摆头,嘴中讨好地唤:“阿娘。”
被卖入暄芳家后,芽儿总称她为姨,昨夜与焯哥儿结了阴亲,合该这么改口唤她。
“阿娘,我不愿被钉入棺材里,方才饮的可是害人药?”芽儿往地面一躺,恍惚间梦到满屋米粮,“药倒了也好,总比饿死在棺材里强,多谢阿娘。”
暄芳老妪以木拐轻敲芽儿腰腹,呵斥:“装什么装,起来!焯哥儿今日下葬入土,本该由你一路跪拜随行……不过,如今,你便于梁柱边看家罢。”
芽儿惊坐起,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话,攥着老妪裤脚追问,“阿娘说什么?”
暄芳老妪又以木拐击落芽儿手臂,轻嗤一声骂道,“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没用的东西,贪生怕死。”
芽儿瞪着圆目朝暄芳老妪,手掌合十下拜,嘴中喃喃,“多谢阿娘、阿娘真乃菩萨临世,从未听闻结阴婚不与之齐入葬的。”
是啊,指不定暄芳老妪心里还念着她呢。
“哼。”暄芳老妪嘴角诡笑绽得更开,又指堂屋前的高凳,“给你留了碗馍。”
屋外天已大亮,芽儿一双眼看得分明:那豁了口的陶碗中堆着几只粗面馍馍——平日一餐吃不了一个。
暄芳老妪忽地牵起芽儿的手,言语舒缓温和:“莫再想着走了,可还记得你幼时逃荒有多苦?留下来与我这老婆子作个伴,虽无甚优渥生活,米粮却能管够。”
芽儿慌忙反扣住暄芳老妪一双手,嘤嘤落下些泪来,“早知如此,芽儿何必...”
暄芳老妪拍拍芽儿肩畔,半搂着她,劝着:“莫哭了,别惹得我误了焯哥儿的吉时。”
“芽儿也去。”说罢,她笃定道,“芽儿再不跑了。”
暄芳老妪却以拐点点她脚边锁链,似不信她,“暂且如此罢。”
......
自焯哥儿入土,暄芳老妪便一日较一日更护着芽儿过活,除她那脚上铜链不解外,芽儿却是嘴里要什么有什么。
偶有一提的荤腥,隔日便能尝到;偏僻稀奇的山珍,托人也能取回。
她近乎将芽儿当做焯哥儿来疼爱。
怪哉、怪哉!
这日子过得,芽儿却一时比一时惶恐:她的身子逐渐丰腴,腰腹也变得浮凸。
芽儿不傻,她知道那是那日夜里琰三儿往她肚子里塞了东西——要有娃娃了。
她要当阿娘了。
她抹着额间汗:自己这肚子藏不住人,暄芳老妪知晓了,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可更怪的是:暄芳老妪全然不过问她那添了几两肉的身子,甚至还不断嘱咐她多吃些、吃胖些、吃好点儿。
这老妪,还暗地里借钱,在家备了许多礼物贡品,执意要往巫医处送去。
待亲自登门后,才自那俩远亲口中得知:操办冥婚的,是位游方巫医,从不于一处久留,立志游遍天涯海角。
往后芽儿才从来家探望自己‘亲戚’嘴里的一言半语中知晓:游方巫医予了药,暄芳老妪将她肚里的娃娃看做介家孙儿,就指望着这阴婚生子能为介家延续血脉。
俩男丁都死绝了,还有什么血脉可言?
芽儿眼睫乱颤,却不敢于暄芳老妪处吐露真言。
这胎坐稳后,她口舌无片刻空闲,纵使是把野菜也被做成汤水入嘴,肚腹成天撑得十成饱,直至暄芳老妪称赞她肚皮大若冬瓜,定是个壮实小子。
芽儿却似被吸干精气般,那张面容较寻常更削瘦了。
蠢死了,就算产子,也不是你们家的——她报复一般地吃着、乐着。
十月怀胎,盛夏生产。
滚汤盆盆入内又盆盆血水端出,暄芳老妪做主保了大。
无需老妪发话,芽儿便知结果。
她在痛极之际瞅向娃娃:那孩倒不似琰三儿,颇像自己。
芽儿忖度,自己长甚么样儿呢?二次成婚皆于圆日落尽之时,上妆虽能面对铜镜,但仅凭根蜡烛,难辨清五官。
她忆及逃难时在暄芳老妪家吃的第一顿饱饭,忽觉通身轻松,遁入幽暗,也不闻泣涕声。
......
可惜,老天不亡她。
芽儿睁眼便见黑黢黢一片天,双肘撑起就能将天顶开条缝儿来。
她原以为外间会是忘川河,有位老婆婆能与她一碗汤水,前尘尽忘。
但揭开粗木制的棺材板儿,便瞧见紧阖的堂屋门,熟悉的屋内一潭死寂。
寻遍屋中上下,又见暄芳老妪俯身倒栽于偏房的水缸内,已无生气。
死了。
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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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面面相觑,哭的哭,苦笑的苦笑。
二粗木棺椁大咧咧朝外敞着。
蹲坐于地的婴鬼身上呈现云石①纹样,二瞳更方,通身近乎透明,鬼气清浅。
婴鬼将村众原予暄芳老妪及芽儿二人的贡碗拖入圈中,将其敲打出‘叮当’之声,以此索要供奉。
村众不见有鬼,只闻怪声。
唯恐芽儿‘仙灵’报复,自己终成暄芳老妪之惨状,一个个掏空衣兜将钱财米粮堆于烛火圈内。
时值酉鸡打鸣,天将晓。
黄介村众人皆自酣梦醒来,各个洗漱赶至,只欲赶在暄芳老妪与芽儿棺材下葬前吃得一桌酒席,寻路堆挤至老妪家路边。
有人问:“怎么都跪着?棺材怎么——”
与‘芽儿历经劫难终成仙’相关之事一传十、十传百;暄芳老妪惨状亦经由众人之口一传十、十传百。
那日凑近前瞧过阴婚凑过热闹的,听闻后无一不悚惧惊怕。
“仙姑有言,哪有人不犯错?若我众愿真诚忏悔,仙子娘娘即发善心宽恕!”
此话经一人传出,众人齐和。
村众跪倒下拜,依次凑至鬼婴火圈前尽陈前事,唯恐遭天罚、受报应。
骆美宁那一席话仅为打听出真相,如今却阴差阳错借黄介村众人之口拼凑出芽儿遭遇。
难怪。
难怪夜里如此。
她甚至怨愤芽儿昨夜回转黄介村寻琰三儿询问婴孩下落。
稀里糊涂做了娘,真就放不下那个近乎‘素未谋面’的孩子么?
还是琰三儿毒种。
为何不跑,遭到这一村愚昧民众,为何不跑?
骆美宁看着来前跪拜者换了一批又一批:
一众人在鬼婴前哭诉到正午,未有人再去说暄芳老妪棺椁下葬之事,也莫有人提及今日酒席。
依稀是未尽陈实言,或者尚有后怕。
逾月,便是芽儿阴婚嫁予焯哥儿的周年日子。
要知道,焯哥儿下葬时,还有嘴碎的怨暄芳老妪不将儿媳一并入土,怜焯哥儿在土内孤苦寂寞。
如今,一个个不敢多言半句,掏取供奉后老实归家闭门,不敢再出。
鬼婴捧起把碎银,沿路行沿路掉,行至骆美宁脚边,扯了她的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