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沈难选择,次日姜水踏上了去山外谷的路。
沈难在烟雨楼前送他,李清河百无聊赖地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车厢里的姜水一次都没探出头。昨夜藏书阁的灯没有熄,看来是下了一夜的苦功,心里有点底气了。
事实而言,姜水在拖着自己疲乏的躯体上车时,便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楼主教他的追命步,简直是在追他的小命,他只想睡一觉,睡一觉就到山外谷了。
门外,李清河问沈难:“你那个师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沈难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师父是个怎样的人,但应该不是个坏人吧。
看着沈难这副愚蠢的模样,李清河便觉得心气不顺,世上怎么会有人失忆,光听着便觉得很荒谬。谢寻安也不给个交代就离开临泉了,烟雨楼如今瞧着这么好相予的吗,他难道像个被人耍得团团转的傻子。
李清河自顾自地长呼了一口气,这江湖的变数太多了,人在江湖不由已呀
出于好心,他给沈难指了一条去藏书阁的路,藏书阁里头有几近所有江湖人士的案牍,烟雨楼自然不会漏掉沈难这个横空出世的家伙。
“你不妨去看看你的案牍,说不定能想起什么。”李清河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覆盖在脸上的铜面具让人看不出烟雨楼楼主的情绪变化。
仅凭语气判断,他有些阴阳怪气。
青天白日下,烟雨楼的全貌不像夜里那么模糊。
白墙黛瓦,悬空的屋檐像飞鸟,门楣上的雕花仿佛刻着古朴的故事,后花园里栽种着奇花怪石,闲暇时楼主喜欢在池塘边小憩。
临泉州的百姓知道烟雨楼就是个有年头的地方,心怀敬畏,不敢冒犯。
烟雨楼...数年如一日的屹立在风雨中。
沈难在回廊上环视四周,他孤身像被困在一方天地,迟迟未散去的晨雾仿佛是迷雾,这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仿佛是特意的排列。
不远处面前的藏书阁高耸入云,飞檐青瓦,脊上有琉璃群兽,似乎是烟雨楼最惹眼的地方。明明只有一小段距离,沈难却停住了脚步。
直觉告诉他这里....好像有奇怪的东西。
“十二...都...天门阵。”沈难脱口而出,下意识又闭上了嘴。脑子里没什么印象,沈难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大概就是姜水昨日讲的机关。
沈难犹豫着是否往前,大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胡子老仆,他警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喊道:“你是谁——”
午时的阳光正盛,轻易地照亮在了阴翳的地方,薄雾悄悄消失了。
王实安慈眉善目,“是楼主让我来接你的,沈少侠跟我走吧。”
沈难自觉地跟了上去,非常老实地踩着王实安的步伐,一步不错。前头的人看他刻意的模样,温声道:“听说你内力全失,怎么还认得天门阵?”
“大概是直觉,沈难有些局促,收敛了自己的动作。他试探着问王实安,“可能....从前我研究过阵法。”
王实安转而回头道:“江湖里都说你剑法一绝,没人说过你还会阵法。”
于阵法一道,沈难只是略知皮毛。大约连烟雨楼都不清楚,那年武林大会后,天门阵有个全身而退的飞贼,因不会破阵侥幸绕了一大圈溜走了。
王实安引沈难到藏书阁前,藏书阁共有六层。一层是些普通书目,二层无非是些武学心法,三层是武林人士,四层是各大门派,五层是权贵世家。至于六楼是个鸽子房,里头养着可以传讯千里的信鸽。
二楼往上才是有用的东西,王实安带着沈难来到了三楼,鳞次栉比的木头架子,老头挑挑拣拣在某处角落寻到了沈难的案牍。
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不过就沈难的巴掌大,堪堪写满了一页纸。
他一目三行,“沈难,出身父母不详,十九岁出山外谷。是年,擒江洋大盗白尾笙,斩采花贼吴陌安,平不公之事。其剑名惊夏,三十六路清风流云剑法出神入化...”
读到这沈难突然愣住了。他不由尝试着攥紧了掌心,曾经他有一把剑,他的剑去哪了?
“惊夏”…好名字,他的剑名听上去比他的名字好多了。
那张纸上剩下的的两行,沈难匆匆扫过。“出谷后,前后与大小数十门派比试,威名远扬。曾于烟雨楼求入山外谷法门,次年赴青阳宗武林大会,夺第二。”
比试数十大小门派,沈难眉心微动,那他当初的还挺厉害的。目光落在那第二,他不禁问王实安,“那年武林大会的第一是谁?”
“楚寒刀。”
“这人是谁什么来历?”
王实安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楚寒刀七岁学刀,十几岁离开闯荡江湖,比你早得多。只可惜当年的拂雪山庄突遭变故,庄主及其夫人骤然离世,山庄落入他人之手。
“等十八岁的楚寒刀回来时,师门只剩残雪遗骸了。”王实安说着颇为感慨,“那时江湖都以为拂雪山庄要改名换姓了,没承想楚寒刀凭一己之力在丹州杀出了一条血路。”
那年西北的雪下得格外大,朔风像钝刀割人。剑眉星目的青年背着雁翎刀杀进了丹州,筋骨分明的手变得血迹斑斑,眼睛的眼瞳逐渐染上猩红,到最后拂雪山庄只剩下他一个活人。
众人以为拂雪山庄经此一遭元气大伤,往后再难成气候了。
三年前,楚寒刀又在武林大会夺了第一。
王实安瞥了一眼在发愣的沈难,“如今他的拂雪刀法比起他师父过犹不及,你输在这样的人手里不亏。”
江湖人道义为先,最佩服这种有情有义的人了。
沈难想,楚寒刀这人是他从前都打不过的人,以后若是遇见了怕是要绕道走。
王实安才说完,沈难还想再翻一页,但下一页空空如也。
他扬了扬手里薄得不能再薄的小册子,“烟雨楼还有我从前的消息还有吗?比如我是如何到山外谷的,我师父姓甚名谁,有....什么事迹?”
老头没有理他,藏书阁外几声洪亮短促的咕咕声像是在打招呼,从楼外飞回的信鸽打断了他的问题。藏书阁的窗户被王实安打开了,映着一片澄澈的碧空,鸽子停歇在窗沿。
王实安熟练地从荷包里掏出了鸟食,顺便逗起了鸽子和沈难,“你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烟雨楼没有你的来历,或许你可以问问你的师父。”
沈难的心往下沉了沉,又是...他素未谋面的师父。
“山外谷不入世近百年了,也是神秘得很。”王实安取下绑在信鸽脚上的竹筒,这里装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消息,由各地的堂口通过信鸽汇入烟雨楼。
“烟雨楼的消息都要拿钱买的,只要有钱,烟雨楼可以为你查各种消息。”他难得朝着沈难微微露出笑意,“包括你的来历。”
老人的话似乎进了沈难的心里,钱真是个好东西,在烟雨楼无所不能。
他好奇地问:“这鸽子是从哪里来的?”
王实安看了一眼竹筒的标记符号,“西南。”
“信鸽从烟雨楼飞到西南要多久。”
“大约要半个月吧”
沈难古怪地看着信鸽,轻羽掠过琉璃瓦。
西南,一个很偏远的地界。
*
凌空一剑破霜白,飞奴自空中坠落。
脱落的片羽缓缓飘到了地上,姣好的羽翼沾染上了污秽的鲜血。千里之外被人惦记的师父,冷漠无情地收回了自己的剑,丝毫不在意这只信鸽的死活,还有它脚上的消息。
这鸽子飞过瘴气阵法,无论是误入,还是谷外有人特意而为之,叶婵都提不起没兴趣。
空无一人的山外谷里,她像一株枯木,看春荣秋落,等待着....死期。
这三年经过山外谷的人比从前多了很多,一般误入瘴气后便老实了,路人口口相传都知道这地方是个禁地,而且禁地里还有个千年老精怪会吸人精气。
今日新鲜了,懂的放信鸽了。
叶婵打量了一眼鸽子肥嫩,决定捡回竹屋烤着吃。
山上的竹屋不大,有两个屋子。
院子连着山,茅草棚下有个灶台,看样子主人不常用。
叶婵准备随便生堆火撒点盐,这样方便些。正当她在准备柴火时,天边又飞了一只鸟,一道如碎星清冷的剑芒划过。
地上又坠下了一只可怜的信鸽。
叶婵这次没有看到信鸽脚上的竹筒,鸽子嘴里叼着的字条落在了地上。她略微瞥了一眼字迹,念道:“沈难记忆、内力全失,欠烟雨楼白银万两。”
叶婵神色一沉,眸底掠过一丝隐晦的情绪。
沈难....这名字倒是和自己养了五年的笨徒弟一模一样,烟雨楼讨债讨到了山外谷,也是好本事。
山色翠浓,白云乡。
从外头看这里不像禁地,像个桃源....
姜水蹲在地上拿着树枝比比划划,地上是一个八卦阵的雏形,八门的变化和走向还不够清晰。他有些头疼,笼子里信鸽只剩一只了,谷内的人还没准备出来。
可山外谷除了九宫八卦阵外,瘴气也是要人命的,他们出门前可没有找人配药。
正当姜水起身准备放出最后一只信鸽时,迷瘴里响起了一道清冷的女声,“别放了,我出来了。”
地上的姜水闻言抬眸望去,女子面若含冰,眉目清绝,身上茶白山青相间的衣袍似乎与山水融为一体。从迷雾里走出的身影,少年觉得这人似月色般模糊,让瞧着不真切。
姜水起身拍了拍衣袍的尘土,恭敬地朝着叶婵行了一礼。
叶婵手里握着苦蝉剑,指尖微微一顿,骨子的透出来的冷意摄人心魄。两只没有生机的鸽子被粗暴地丢到了姜水脚边。
黎武指着不可理喻的叶婵先叫嚷了起来,“你!”烟雨楼的鸽子自然比别处金贵许多,楼里的信鸽都是经过精心挑选训练,能识东西听指令的。
“怎么?”叶婵继而反问,疑惑的语气倒像是有意为之的挑衅。
黎武强忍着骂人这女子泼妇的心情,憋着气吐出四个字,“太无礼了。”
他们放鸽子扰人清净,反而怪起了主人,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叶婵不容分说,纵身拔剑逼近,襟飘带舞的身姿恍若云絮。一道寒芒划过晴空,凌厉的剑锋直指对方命门。
黎武也不是被吓大的,继而拔了刀。双方交手太快了,姜水一时吓住,都赶不及说话。曲商察觉叶婵不简单,想着速战速决,好带人回去完成任务。他顺势拔刀相助,加入了战局。
对面两柄刀横斩而来,叶婵飘然掠过了曲商与黎武,磅礴的内劲自交锋的剑身迸发。
她面上无波无澜,反观是另外二人虎口发麻,只一招便见高下。黎武心道不妙,如此年轻的女子,怎么有这么猛的内力。他与曲商相视一眼,两人硬着头皮,拿出看家的本事了。
很快,叶婵点剑而起,腕花翻转间剑影飞舞,教人看不出破绽。
周遭无辜的乔木有了难,葱郁的青叶被内息震落,霎时犹如萧瑟的秋日,却又带着旺盛的生机。
姜水目不转睛盯着刀光剑影里那抹缥缈的身影,惊叹道:“好厉害!”
少年在惊才绝艳的叶婵身上察觉到了不凡的气息,前几年的武林大会这人若是上场,定然夺魁。哪里还轮得到江湖各派出头,山外谷必然独占鳌首。
一个孩子都能看出,叶婵很厉害。何况是黎武和曲商,两人与之交手,自然是苦不堪言。厉害归厉害,可这人怎么表面看上像个世外高人,实际上是个不讲理的主,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
寒冷的剑意蔓延到了四周,黎武先呕了一口血,曲商还在强撑着接招。
两人节节败退,叶婵却步步逼人。只差一剑,便可轻易取人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姜水只身挡在了苦蝉剑前,少年澄澈的眼瞳倒映他人的剑锋,身后的大汉在喊,声音被埋没在喧嚣的剑意中。
倏然,叶婵的剑尖悬在了半空,一切戛然而止。
她幽幽道:“小孩,下次别挡在别人剑前面。”
叶婵对着瘦弱的姜水,缓缓收起了自己的苦蝉剑。姜水刚才在赌...不出所料,他赌赢了。
姜水松了一口气,又听眼前人问:“沈难呢....”
他忙着说:“在烟雨楼。”
“他死了吗?”
“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