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初月并未着急去佛堂,而是先回了东院,如今戌时刚过,慧能大师依旧在与老夫人吃茶讲经。
她看着时辰,在他二人说话的间隙提到元昇,“大师,世子这几日一直在佛堂苦坐?”
老夫人打趣:“怎么?他如此待你,你倒心疼起他来了?”
杜初月低头腼腆一笑,“近日天凉,他在佛堂只能食斋,不知身体能不能受得住。”
老夫人用手指点点杜初月,又与大何姑道:“看出来了?这小娘子是想去看望世子,你们快去准备些吃食让她一同带去。”
堂中的侍女奴仆皆笑得慰然,大何姑更是殷情道:“老奴这就去让人准备。”
杜初月一直是羞赧模样,任由老夫人取笑,待大何姑备好食盒,她赶忙带着婢女们去了。
不想刚进佛堂院门,她的两名侍女先争论了起来。
起因是紫檀这几日虽替杜初月四处打探消息,但因为不解她给元昇送饭的真意,所以对此颇有异议。
“世子因为几位魁首之事几次三番为难娘子,娘子为何要向老夫人请命给他送吃食?”
绿漪却说:“正是因为先前的事,娘子与世子生了嫌隙,正好借此机会化解误会。”
紫檀嘟哝道:“那世子嫌弃咱们娘子不解风情,咱们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
绿漪赶忙拉住她让打住,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自家娘子的脸色。
杜初月倒是神色如常,好似她们口中的不解风情的人不是她。
她只是在暗中观察院子里的环境。
如今戌时已过,按理说应有三名留守的僧人,可这里万籁俱寂,连个人影也未曾瞧见。
只有坠在屋檐上的盏盏夜灯在风中旋转,在墙上留下纷乱的光影。
听着主仆三人清晰的脚步声,不知不觉来到了佛堂前。
佛堂的门倒是敞开着,里头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声音,连灯也不点,这诡异的情景惹得紫檀绿漪紧闭上嘴,连丝大气也不敢出。
杜初月抬脚想进门,这两人齐齐将她拉住。
紫檀:“娘子,有些古怪。”
绿漪:“娘子,要不还是等天亮再来吧。”
正说着,两扇门之间霎时间出现了张女人的面孔,杜初月听见了两道十分显耳的滞气声,来自左右两边。
她端视着面前的陌生女子,这人的年纪比江瑟瑟大个十来岁,衣衫略微凌乱,头上簪一朵开得极艳的牡丹花,风韵已被岁月揉至一颦一笑间,肌骨半露,艳光十足。
“晚娘?!”
绿漪已从最初的惊吓中恢复,认出了这人是谁。
那人笑笑,声音甜腻:“看来这就是传闻中的杜娘子,果真是天人之姿啊。”
杜初月还未开口,绿漪先拉住她说:“娘子,咱们不要理她!”
那晚娘大笑,“奴家早就听闻娘子的美名,都说娘子的人才与世子绝配,只是娘子站得太远,不如站近些让奴家好好瞧瞧。”
这晚娘忽然伸手朝杜初月袭来,一股浓郁的香味蓦地飘至鼻间,与紫檀描述的大致相符。
这就是马车上的人,果然是来了佛堂。
思量之际,紫檀已挺身将人拦下,指着她道:“你想干什么!”
晚娘揉着自己抽回的手腕道:“奴家不过想与娘子好好亲近,可娘子这两名婢女实在太凶。”
绿漪厌恶地说:“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们娘子亲近?!”
杜初月看向绿漪:“她是谁?”
绿漪支支吾吾地回答:“她就是惜花楼的老板娘!”
杜初月一醒,视线重新落在她半解的衣衫上。
绿漪也反应过来,“你为何会在佛堂?你,世子,你们。”
绿漪涨红脸简直不知道说什么,紫檀倒是心直口快,冷哼一声:“还能为什么,竟然会有人在自己父亲的灵位前行苟且之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在这掷地有声的骂声中,元昇出现在了门口,果不其然是同样的衣衫半解。
他云淡风轻地扫了扫门外的场景,盯着杜初月说:“杜娘子,你三番五次打断孤的好事,到底意欲何为?”
没想到这恶人倒打一耙,不过更令紫檀绿漪匪夷所思的是,下一秒杜初月竟亲手接过紫檀手中的食盒,径直地走到元昇跟前。
“听闻世子殿下守在佛堂,老夫人害怕殿下腹中饥饿,特命小女送了些吃食来。”
“奶奶?”
元昇一脸狐疑,好在他像没有多少兴趣故意为难,转身道,“进来吧。”
“娘子。”绿漪拉住她,“娘子不要进去,不如将此事禀告老夫人,让老夫人为娘子作主。”
杜初月道:“你刚不是说这是我与世子化解误会的绝佳机会,我又岂能错过。”
她抬脚步入了大门。
佛堂里暗得吓人,不过踩进半步,身子已被黑暗淹没,身后晚娘已悄然不知去向,紫檀和绿漪则被她示意留在原地。
她只能凭着上次的记忆缓慢前行。
倏忽之间,西边燃起了一豆灯。
那灯放置在矮桌间,由元昇点燃,桌后供奉着一尊白玉造佛像,佛像的双眼微微下垂,面上露出祥和的微笑,似在俯视众生。
这宁静的氛围使元昇的脸也显出几分安静,不再是平日里那样张扬夺目。
他衣衫依旧是凌乱的,似乎是不屑于为了杜初月整理,于矮桌前跪坐下来。
杜初月走过去坐到对面。
食盒里有几碟小菜还有一壶清茶,杜初月亲手将它布好,元昇却不动菜,只倒了一杯茶给自己,举着杯吃吃地盯着佛像,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那模样分明不像乱性后的餍足。
杜初月:“世子吃点菜吧,可惜这里乃佛门之地不宜喝酒。”
元昇看过来,似乎是刚发现她在这,盯了片刻后幽幽地问:“你不生气?”
“气什么?”
“你不必装大度,这里不是东院。”元昇笑哼,“再说你费尽心思讨好奶奶,她老人家现在疼你可比疼孤多。”
“老夫人与小女确实有几分投缘,小女初到雍州只知事事恭谨,先前与世子的种种误会也并非有意。”
他起了兴味,“仙儿你能容忍,江瑟瑟你能容忍,如今连你的婢女都鄙夷的晚娘难道你也能容忍吗?要是说与别人,只怕他们会以为奶奶给孤收了个什么活菩萨。”
“世子失去至亲心中苦闷一时糊涂,在小女看来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怕只怕一时的欢愉并不能缓解,反而沉积伤痛。”
元昇盯着她。
少女的脸在烛火底下显得纯净无害,睁着那双总是闪露淡光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显得很坦然,没有露怯,也没有羞涩,就像说的这番面面俱到的话一样。
“小女为世子添茶。”
她不是执过他的茶杯,而是直接起身坐到了旁边,够杯子的时候又顺势挪了挪,两人的距离近得都能感受到彼此的热度了。
不过元昇没有让她顺利够着杯子,就在再靠近的一刹那,蓦地伸手握住她的脖子,将人推远。
“杜初月,少打你那套歪主意,就算孤此刻再怎么样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
“……”
他握脖子的时候甚至没有给一个眼神,直到漫不经心说完这番话才侧目看过来。
杜初月脸上又是那副受到了惊吓的颤颤弱弱的表情,元昇轻哼一声放开了手。
“小女唐突。”
杜初月当即退开几许,后又回到自己的位置。
两人相对无言。
良久,她才道:“饭菜已经送到,既然世子不愿意初月留在这儿,初月这就告退。”
见元昇没说什么,杜初月从地席上起来,转过身,那豆微弱的灯光让即将掩入黑暗的脸破开一角。
那不再是瑟缩的表情,而是某种笃定的,仿佛有所了悟的神情,她斜目望向雍王的灵牌,它正沉静地安放在那。
从佛堂出来,杜初月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回到步幽阁,待真正的无人之时,她吩咐了紫檀去王府各处打听雍王死前最常去的几处地方。
临行之前,杜初月又叫住紫檀,添上一句,“行事的时候干净些,不要遗下痕迹。”
她在脑中快速过了遍这段时间面对元昇时的一举一动,回忆似否有什么不妥之处。
三更时分,紫檀翻窗回了屋。屋中静悄悄的,杜初月正素衣坐在烛火之前。
“禀娘子,已打听好,雍王死前最常出入的地方除去北院便是佛堂。”
果然。
也只有如此奇诡之局,才能引走佛堂里的慧能大师及一众僧人。
若未猜错,背后之人是为了寻找一物。
传闻,雍州副使庾卓曾是军营里的小小伙头兵,后因突围敌军之时冒死救过雍王一命,得雍王一手提拔,两人君臣相礼,私交甚厚。
雍王曾在庾卓军功显赫之时赠予玉带,一带孪生,君臣手中各得其一,却乃君臣之间的信物。
如今雍王已经离世,雍州军尽归副使庾卓统领,如果元府三子间有人能得到这玉带便直接能号令庾卓。
元昇如今在军中毫无依傍,自然想得到玉带,所以才要故意制造闹鬼一事,趁王府之人注意力都被转移时,派人到佛堂和北院搜查。
谁想伪装成僧人那人的衣袍上沾染了佛堂香料的味道,又大意将它抛至浣衣房,被阿新拾到。
今夜晚娘来王府,只怕是为了告知元昇搜寻结果,还有当夜那只“鬼”的下落。
另外,元昇这次动用到的势力皆与惜花楼有关。
杜初月不禁想起江瑟瑟和琴筝两名魁首,阴差阳错之下她将她们驱逐出了岚卢,惹元昇如此气愤的原因,恐怕不止动了他的几名女伶这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