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春闻言也是比较兴奋。
毕竟自己的躯壳和更加完整的魂魄都在阵里。
这些年分出来的这一魂一魄和猫的魂魄挤在一起,虽然日日得见太阳,但是来自自己另一半感官里的阴冷与潮湿始终紧紧缠绕在他的意识里。
时刻提醒着他的处境,以及猫短暂生命的第一要务。
在外流浪多年,山春始终没有回来看过。
哪怕当初临时出现救下楚秦遇和古别,也只是隔着重重山峦遥看一眼。
倒是有些忘却了,这颗门前柳长成了什么模样。
古别单手提着他,一扬手又是一把符箓。
山间冷风瑟瑟,古别手中的符箓燃着青白火焰,成了唯一热源。
猫的动态视力让山春仔细的看到了古别撒符箓的动作。
那些符箓已经不是依附在黄纸上的符文,是切切实实从古别手中飞出的团团青火,飞出去的刹那转变成黄纸一般的符箓。
各自奔上各自的位置后,刹那间点燃青色火焰。
动作迅速,往往让人看不清其中符箓其实是古别一手灵力挥洒出来的。
山春忽然间又有了些庆幸。
好在持星一脉始终后继有人。
符箓燃出一段火焰,在几人面前垒出几米高的阵,与空气中看不见的另一存在抗争交融,最后成功烧出一道洞来。
堪比小别墅的大洞出来,山春便隐约嗅到了熟悉的气味。
灵魂深处的共鸣引诱着他向内去,一直往里直到去到核心处……
橘猫什么都没说,踩着古别托他的手便一跃而出,嗅着空气里熟悉的香味一言不发。
古别回头扫了古庭三人一眼,无需多言,他们立刻紧跟而上,警惕小心的迈入了未知的阵法之内。
*
“今日先生新带回门一个年纪不小的弟子,现在在苍林等着试验天赋呢。”
持星鲜少会有由持星人亲自引回门的弟子,就算是有,那也是年纪很小不记事的婴孩。
这个与他们年纪几乎相等的弟子究竟有何魅力之处,现如今教导他们占卜的先生得了信也去侯着了。
一众十几岁的少年兴致冲冲想要一探究竟。
此时学堂下一片吵闹。
古庭睁眼,就看到一间并不眼熟的学堂。
手腕粗的藤蔓拔地而起,延伸出一道拱桥后落在了几十米外的另一头,落出一道半圆的学堂。
其间缝隙交错,光线与花苞见缝插针,藤蔓任由光挥洒进来,勉强充盈了室内光景。
这并不是古庭所学灵术的学堂,也并不是小师弟古别的符箓学堂。
而眼前的各位师兄弟也并不是眼熟的同期弟子。
他桌上摆着几枚铜钱,零散的占卜器具散落桌面。
古庭猜测,扣着山春的阵法也是包含着幻术的。
可这并不是他记忆里的任何一处地点。
前面有人提议,想去看看这个新进门的,年纪不小的弟子。
古庭感觉到“自己”心绪意外的宁静,此时只想看看眼前的铜钱给出了什么卦象。
他抬手将铜钱收起,复而轻轻撒在桌面上。
桌前忽然有人挤了过来,小有心计的邀请他:“山岐,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看那个新来的师弟啊?”
古庭耳边一颤,总觉得这个名字过分耳熟。
铜钱落出卦象,山岐顺着看去。
即便山火吹拂,潮重如海,依然有远隔千山万水之思念。
若说他的命运是成为弦,那么他命定中的拨弦之人已经出现。
他怔愣的刹那,前方有人朗声道:“山岐一起走呗,有你在先生肯定不会生大家的气。”
古庭忽然福至心灵。
真正称得上占卜天才的人,近百年只出现了一个。
是现在高居观星殿的持星人。
感受着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站了起来,照着前面几人走去。
古庭隐约有了想法:阵法幻境如若不是入阵者的心魔延伸,那便是落阵者的回忆。
束缚着山春近百年的大阵,是持星人一手铺垫的。
有关山春的名声古庭也有所耳闻。
与占卜天才山岐同一时期现世,销声匿迹时还是个尚未完全成长起来的阵法天才。
是上一阶段持星弟子口中的“遗憾”。
况且山春即便是假借橘猫身体出现,铺垫良久偶遇古别,都是为了引导着他们新一辈的弟子继续弥补大阵。
所以……其实真正不愿意修阵法的人,是教导他们守护国脉皆为民族的先生。
古庭忧思良久,回神仰头,就见院中苍天树木,一个面容苍白又纤细的男生,站在前持星人的身边,周遭被荧光包裹。
他脚下是一个小巧阵法,将他笼罩其中,指引着他朝着某一个方向去。
持星人看着他,声音温和:“过往之事皆是过往。春字不失过往,又预示着往后的鲜活与精彩。”
“今后你名唤山春,主修习阵法,留在持星阁吧。”
山岐远远看着,树枝繁茂,光从其中穿插而过落下斑驳影子,使他看不真切那人的面容。
只记得一抹苍白。
*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着。
秘境之中的季节随着时间的消逝走到了冬。
落雪的第一天,学堂顶上的藤蔓就收紧了不少,将藏在缝隙之下的学堂包裹严实,没有叫一片雪花落下来。
棉绒衣服更早一些就发了下来,山岐半张脸都埋在衣服又高又绒的领子里,修长的手轻点几轮。
铜钱滴滴答答,春季偶然一日看到的卦象,今日再次出现。
山岐怔愣一瞬,伸出手想要拿桌上的龟甲详细推演一番。
却听见身边忽然有一道声音响起:“你在算什么?”
声音清朗干净,像是秘境偏南的干净溪流。
山岐回头。
身边素来空着的位置多了一张几案,和他说话的人面容白净,只有眉眼晕染开一道深色,连唇瓣都只有一点粉嫩颜色。
像是冬雪间初含春。
山岐不曾见过这位师兄弟,看的一愣。
对方见他不答,抬起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位师兄怎么不理人啊。”
前面有人回他:“山岐师兄就是这样,一不留神就在发呆了。”
还不等山春回他什么,面前的人像是从怔愣里游神回来,率先道:“我叫山岐。”
山春眉峰一挑,回他道:“我叫山春。”
他轻轻笑了起来,染着深色的眉眼在脸上融开。
他道:“先生让我轮流学习基础课业,现在轮到占卜学术了。”
古庭听见山岐轻声嗯过,便转回头不再理他了。
他却从中察觉到了不同。
以往山岐若是埋头占卜,那便是真真周遭无声,嘈杂皆成寂静。
可今时今日,眼前铜板落在桌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却是和学堂里纷纷扰扰的声响混为一体。
尤其身边人动作发出的细碎声响,一点不落的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对于这个临时插班来的小师弟,一众占卜弟子都十分好奇。
平日里得了闲,学堂后面因着那位总发呆不理人的师兄在,少有人故意往后面凑。
然而如今有小师弟在,山岐周围便变得炽热起来。
学占卜的弟子言谈间能教山春不少,而山春也对自己在阵法上的天赋毫不吝啬的分享。
一群半大少年堆在一处嘻嘻哈哈,总是热闹的。
然而这份热闹没有山岐的份儿。
他们的桌案隔着几步距离,便像是隔了山海。
古庭感受着除他之外的其余人的热闹,感受着所有人对山春的喜欢。
虽然山岐并不能很好的融入师弟间的谈论,但是有人会额外的关注到他。
教导占卜的先生在前面授课教学,山岐旁若无人的发着呆。
“他”的心绪始终宁静,只是反复,又平静的发着呆。
古庭并不足以跟随着山岐的视角看到他所感悟到的一切,只是隐约有感觉。
他在所谓的“呆滞”之中,窥探着更加遥远的东西。
一般人来无法唤醒他,所以山岐总是“不理人”。
身边忽然一阵清香,浅淡的,仿佛只是在春色里沾染来的一点清香就这样轻易的将处在呆滞之中的山岐唤了回来。
山春面若桃花,比起刚到占卜学堂时的苍白,如今已经养出了粉。
他声音轻之又轻,温声请求:“山岐师兄,先生讲的那式我没懂,你能不能再给我说一遍啊?”
山岐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先生的教学了。
自从他通晓了卦术,即便没有卦具都能随手求卦。
他一步一步参透天赋,知晓的诀窍已经不再是跟随着先生授课就能够理解的了。
于是破天荒的,他抬起头听了一会儿学。
山春也不吵不闹,就在他旁边静悄悄待着,只是他身上清浅的香味一股劲的往山岐鼻尖里窜。
时间恍然就过,山春来到占卜学堂也已经过了半岁时长。
藤蔓缝隙间的光很暖和,照在人身上是热的。
山春听着山岐一板一眼又尽心详细的解读,仿佛头一次真正认识这位持星无人不知的天才弟子。
山岐看他没有反响,思索一瞬后反手拿起铜钱要给小师弟演示。
却被对方不轻不重捏住了腕子。
山岐朝他看去,小师弟笑容清浅:“师兄能不能为我占卜一卦?”
他自然允诺。
不知是谁传他占卜术天下无双,各种师兄弟来找他求卦的并不少。
于是演示拿起的铜钱转而变成了为山春算卦。
比起其他弟子,山岐最先冒出的天赋一角其实是解卦。
只要悉心学习,卦象都能求得来。
可惜的是,在解卦一项上,弟子之间就会出现不同的偏差。
有的弟子能借卦象遥遥窥见一二,将其中最为重要的转达出来。
而有些弟子,特指山岐,有问便有答案,一卦窥生晓。
占卜学堂一场午后,山岐轻飘飘看到了山春的以后——漫山遍野的赤焰流水般从他身上滚过。
现如今在他眼前鲜活灵秀的人,成了滚烫颜色间唯一的一抹素白。
山春眼看着山岐手一晃,还不等他将卦象看清,便反手将一切都抹除。
“师兄?”山春侧着身子看他。
他并非与山岐整整齐齐平肩共案而坐,而是整个人轻飘飘占据了山岐右手一侧的桌案边沿,懒散赖在上面,歪着头看这位不善言辞的师兄。
山岐还是第一次为人解卦做出如此举动,但却依旧沉声静气,不见一点慌张。
“你有没有设想过,将来要做什么?”
山春对于他的转变有些接受不良好,眼睛有些疑惑的一眨而过。
“持星弟子将来不是要出山清理鬼怪邪祟的吗?”
山岐自然知道。
于是哄骗的话语出现了一丝不流畅。
对上山春隐约打量的目光,山岐轻声道:“除却清理鬼怪呢?世间的意义不只是在于持星阁。”
“……”
他没有等到山春的回答。
因为第二天,山春就转战去了下一个学堂。
山岐进入学堂,初入眼帘的桌案消失不见。
学堂靠后的位置,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主动找了前面的师弟,得到了对方理所当然的“小师弟今天就走了呀”的答案。
他不知道。
也或许是他没有注意到,不过既然是大家都知道了的消息,总不会是山春特意把身边的师兄给忘记了。
山岐手一晃,落下三枚铜钱解卦。
*
试炼对于每一个持星弟子都是重中之重。
山岐顺从先生的意思下山,找到了负责自己的楚家人。
但是当时国难当前,楚家忙碌不堪,无暇再顾及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人。
山岐下山短短一月时间,见识了太多的人和事。
江此宁在他的视角觉醒时,正巧撞上了楚家现任家主楚年萍的目光。
楚年萍笑容勉强:“山岐先生,实不相瞒,我们家族现如今实在是有些不方便照看您。”
“这几日您也看到了,我们把一半钱财都捐散了出去,您指名道姓要的公子现如今在国外学习,剩余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各有营生。”
“我再有几个月到了年纪,也就去国外上学了,家中实在是没人。”
江此宁看着对自己柔性劝诫的长辈,心里吓得砰砰直跳。
楚秦遇的祖父……怎么变得如此年轻?
还对我如此态度讲话?
江此宁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一动不动,只有观看的权力。
山岐不气不恼。
他知晓国脉忽然势弱,脚下这片土地出现了难以存续的大问题。
他们这一代出山试炼的弟子,不知有多少都主动放弃了任务,转身投入了救国求存的事业里。
他今日上门,也只是想要拜访一番,随后便各自分道扬镳了。
占卜术带给他的,有关于“通灵”的天赋,足够他看清楚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今日拜访完,他就要启程去往那处“病根”出现的地方。
楚年萍见他也并非胡搅蛮缠的人,将一早准备好的盘缠转手送入他手中。
至此分道扬镳。
山岐带着莫名到手的盘缠动身,却在路过持星秘境时犹豫一瞬。
直觉告诉他要回去一次,不然他会后悔。
于是他半路转道回了持星。
试炼之期持星总是清冷的。
大片大片的弟子就这样被送出阁门,外出征战了。
整个持星都静悄悄。
山岐却直觉顺着心中的道路,一直登上了观星殿。
隔着云流一眼,他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小师弟山春。
他也跟在了这一批弟子里,下山参与了试炼。
素来脾气好,和所有人关系交好的小师弟此刻声嘶力竭的在和持星人说着什么。
他来的晚,没能听清令小师弟愤怒的事情是什么。
然而他听清了先生的回答。
“两条人命换百年安稳,山春,这笔买卖难道不划算吗?”
持星人面容平和,语气确实逐渐湍急了起来,句句逼着山春。
“你知道这个阵法维持了多久了吗?上千年就这么传了下来,你脚下的任何一颗草木都有可能是组成阵法的关窍。”
“但凡你们有一点失误,整个阵法都要坍塌。现如今外面的情况多么严重想必你也有所见识,守护着国脉的大阵一旦被你们毁了,那就都完了。”
山春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他。
只是眉眼绯红,似是气急,又像是巨大悲伤笼罩之下的无可奈何。
见他似是要服软,持星人也缓和了口气。
“山春,你有天赋,也有头脑。先生很看好你,可是补阵之事还是太过危险,你总不能让阵中的万千生灵为你们的一腔热血陪葬。”
“蜉蝣之力难以撼树,你安心试炼,大阵事宜先生自有对策。”
江此宁有些分不清状况如何,整个人都要陷入头脑风暴。
然而真正操纵意识的山岐却能明白大半。
于是,他看到有些气急败坏的山春梗着脖子朝持星人大吼:“蜉蝣不撼树谁来撼树!你若是一心求死就在这观星殿等一辈子吧。你且看着,英雄是怎么救世的。”
二十岁出头雄心壮志的山春朝着教导自己的先生放下狠话后,转身遇见站在树荫下,静静看着他的师兄山岐。
山春几步上前来,冲着山岐也不甚客气:“你都听到了?跟不跟我走?”
山岐看着山春染着绯红的脸颊,几乎没有思考就道:“我跟你走。”
于是,山春在放下狠话的下一瞬,就收获了一个无脑的支持者。
山春自然知晓众多师兄弟对于他和山岐所谓“日月双子”的称呼,自然知道率先挖走谁,持星人会更心疼。
于是他牵上山岐的手,在即将迈出观星殿大门的前一秒,转过身。
冲着持星人做了个鄙视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