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在热闹中唱了句开席,便把十一哥儿递给了下人,自个与几位同辈份的亲朋邻里一道坐下,等待着上菜。
十一哥儿被抱着在外头转了一圈,收获了些恭维夸赞,还是被传到了更喜欢看小孩的内堂女眷们这边来。
十一哥儿的生母今日刚出月子,并未上前头席面来,二太太杨氏刚接过小孙子,便见萧四郎灰头土脸地进来了。
原来萧之荣同宾客说了一会子话,见迟迟没有上菜,眼看着他们这主桌氛围有些尴尬,便叫人去催菜。
谁知德胜酒楼的厨子们还是那句话,他们得等东家亲自发话,否则绝不开宴。
萧之荣听了回禀,老脸一时挂不住,便沉着脸斥责萧四郎办事不力。
萧四郎颇觉委屈,他这一早上也够忙活了,谁知越忙活越挨训。
早上老爷子让他去请萧三娘,他恭恭敬敬请来了。
眼下生事的是大嫂子管的厨房,怎么就成了他办事不力?
当着满堂宾客挨了父亲的训斥,他也不好叫屈,得赶紧想法子上菜才是。
好在他总算还有些明白,直接寻到了萧三娘跟前,尽量压低声音:
“三姑,后厨那边闹事呢,请您去镇镇场子。”
萧三娘兀自端了茶,只见那茶叶还浮在上头,便用盖子轻赶了赶,闻言脸上一片惊奇:
“哟,大喜的日子,闹什么呀?”
说着与同桌的几位妇人玩笑:“这四郎呀,打小就同我亲,如今所以,惯得他还和孩子一样。
如今你们家是你大奶奶管事,凡事可不能越过了她去。
倘或你大奶奶一时忙不过来,横竖还有你太太掌眼呢,哪有我这做姑姑的来插手。”
萧四郎心说他们家大奶奶这会子不知道躲哪里哭去呢。
“三姑,这......那,那德胜楼的厨子是犟种,您不去吩咐开席,谁说话都不好使。”
同桌一位稍有见识的妇人赞同萧四郎:“可说的,德胜楼的酒菜是极好的,就是这规矩忒死板了些个。请他们帮厨,只认给钱的那个作东家,换了别人,便是官老爷也使唤不得。”
“是吗,哎哟,牛心古怪的,拿钱办事还趾高气扬的,也不怕再没人请他们。”
“就是就是,也不过是些颠勺的,瞧把他们神气的。”
也有人意见不一:“我瞧这规矩好,大宴上人多口杂的,各个说话都得听,可不乱了套,倒不如只听东家使唤来的省心。”
这话说得委婉了,人家其实还有更严苛的规矩。
德胜酒楼一年里要给大户人家出多少趟活,招牌酒菜是一绝,自不必多说,但更广为流传的却是他们酒楼这看似古怪的规矩。
每出一趟活,从掌勺的到摘菜的,乃至跑堂的,他们均是自备,每一道序都不假他人之手,甚至还有两个专门守在厨房的大汉,谨防有什么宵小捣乱。
普通人家自家有人手,哪里为着酒楼的厨技便多花冤枉钱请这些个人。
因此便都是大户人家办宴才会请他们。
久而久之,请德胜酒楼办宴也成彰显面子的方式!
六太爷府上当初也是冲着这个,且建议是萧三娘提的,银子也轮不着他们出,便忙不迭地同意了请德胜酒楼的提议。
萧三娘听了几位妇人的议论,这才恍然感叹一声,像是先前不了解这个规矩似的,有些歉疚的朝众人笑笑,这才吩咐王妈妈:“那你快去办吧。”
萧四郎半信半疑地瞅着王妈妈,迟迟挪不动脚步带路,一个老奴而已,带她去能有什么用?
回头白跑一趟,再回来请萧三娘事小,多耽误一刻钟,只怕老爷子过后能把他吊起来打。
王妈妈低头行了一礼:“四爷放心,定金是老奴亲手交给德胜酒楼掌柜的,他们只认老奴这张脸。”
萧四郎这才放下心,急急甩着袖子,引着王妈妈奔后厨去了。
“我们家这位妈妈呀,是个实心眼子。我不过是吩咐他,要用心给五丫头和十一哥儿办,谁知请了这家,规矩也忒多了。”
萧三娘皱眉摇摇头:“他们这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事情办不好,白让亲戚们笑话。”
众人听了发笑,连称三太太是个诙谐的。
二太太杨氏脸上挂不住,不时用帕子按按嘴角,勉强维持着体面。
有了这个插曲,在场谁人看不出来,方才二老爷那番话,说的像是自家办酒捎带着萧三娘一家,实际却是连个帮厨都指使不动。
可见出钱出力这话,说的未免夸大了。
而萧三娘几句话,看似是调侃下人,实则都是意有所指。
明眼人听得暗叫一句痛快。
王妈妈出去后,菜很快便上来了。
大人孩子都在热闹地用饭,五姑娘和十一哥被两家婆子抱在一旁,他们除母乳外还未尝过任何食物的味道,面对满屋子佳肴香味也并未吵闹,只安安静静地吮着自己的手指。
六老太爷在后院昏昏欲睡,耳背的他总觉得家里有些吵闹,便问身边的人:“外边闹什么呢?”
身边人哄他:“外边好好的,没人闹,太爷您听岔了。”
六太爷安静了一会,耳边的嗡嗡闹声始终未停,便叫人推他出去转转。
下人哪里敢听他的,又架不住他吹胡子瞪眼气得直咳嗽,这当口又没有多余的人手替他去报信,只好推着太爷上了前院。
转过回廊,不少人都注意到太爷出来了,便都准备过来请安。
萧之荣见状,更是抢先过来,亲自过来推老人的椅子。
六太爷还在为瞒着他办宴席生气,抬起拐杖要打,只见萧家村的几个晚辈都来了,又将那拐棍放下,换了一副乐呵的表情。
“太爷,我们一大早就来了,谁知您老病着,就不敢扰您清净。”
“是啊太爷,有日子没给您请安了,想您的紧。”
六太爷如今还是族长,见晚辈们对他都还是敬着的,心中也高兴:“谁病了,太爷我好好的。你们今儿都干什么来了?”
众人接不上话,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众人今儿是来贺两家小儿满月的,太爷总不能不知吧。
萧之荣赶忙解围道:“爹,今儿是您曾孙满月,早上儿子才同您说的。”
六太爷回想了一阵,这才抖着胡子道:“没错没错,去把小五抱来我看看。”
萧之荣心头冷汗直冒,太爷每多说一句话,就多将他老糊涂的病情暴露一分。
如今族长之位还没到他手,怎能叫人察觉出来他的族长老爹已经糊涂昏聩至此?
可这时候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将太爷又强行送回去。
正两下纠结,便有人将一个满身喜庆红色的小福娃抱了过来:“太爷太爷,小五来给您请安来啦!”
众人一看,这不是萧家村的小子嘛,叫做正山,曾孙辈里的大小伙子。
一早就见他抢着要抱五姑娘,只可惜抢不过更爱小娃娃的女眷们。
如今倒是眼疾手快,有了太爷发话,硬是把小五从屋里抱出来了。
五姑娘本就生的白,加上比十一哥儿大了几天,如今看着比瘦小的十一哥圆润不少,太爷一见这小娃就喜的不行,连声夸好:“没错,没错,这就是小五!”
五姑娘落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怀中,也不害怕,见那老人的胡子在头顶上一抖一抖的,便伸手去够。
太爷逗着她,主动将胡子往她手里凑,五姑娘不客气地一把薅住。
萧正山赶忙去掰她的小手,谁知五姑娘人小力气大,他又不敢用力掰,一时间竟僵持在那。
好在她并没有用力扯,太爷随手用个小东西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这才解放了自己的胡子。
有了这个小插曲,太爷的精神也好些了,人暂时也不犯糊涂了,招呼众人继续吃饭,自己懒怠招待,便又回了后院去。
宁氏在门口等了半晌,才见萧正山将五姑娘抱回来,小姑娘手里拽着个墨绿的圆扳指,因黄正山刻意的小跑逗得呵呵直笑,露出两排粉嫩嫩的牙床。
有了上回的教训,宁氏不敢自专,将那扳指哄下来交给萧三娘:“娘,这是太爷赏给五丫头的。”
萧三娘见了那扳指,饶是她平日里息怒不形于色,脸上还是有些震惊:“胡闹!”
这不是寻常扳指,上头镶了个烫金的萧字,只有族长和几位执事族老戴这样的信物。
这东西在外人开来也不甚珍贵,但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特有的信物,用来彰显掌权人们的身份。
如今老族长这一枚,竟是这般轻而易举地给了一个刚满月的小丫头,是太过欢喜这五丫头,还是族长老糊涂了?
众人心中各有猜测。
萧三娘当即叫了萧四郎进来,嘱咐他将扳指好生归还给太爷。
转头见平时爱笑的五姑娘嘴里嘟嘟囔囔的,好似知道得来的物件要被归还,还很不情愿呢。
其实两个孩子闹了一早上也饿了,十一哥出来陪大家伙儿吃了午饭就被抱回去喂奶了,反倒是这五丫头一直乖乖的也不闹。
见她又要把手伸进嘴里,宁氏赶忙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