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誉此刻站在周铭清家中,幞头有些歪了,长衫也沾染了土墙上的泥尘。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脑子又一热,就跟着翻墙进来了。
薛誉叹口气,既来之则安之,但有些事情还是得说清楚。
“关于你方才提及的几处疑点。其一,你莫要小看季娘子,她并非是个柔弱女子。吉祥医馆有些药材,便是季娘子亲自去山崖采摘的。长此以往,其力气和胆识,一刀毙命也不是不可能。”
“采药和杀人是两回事。”
“其二,家中整洁,说明周铭清是个爱干净的人。至于季娘子如何想的我不得而知,但争执中激情杀人却不少见。”
“这倒是大实话。”
“其三,那信的笔迹你也看过,不觉得眼熟?我前些天给你的安神汤药药方拿出来看看。”
药方?
柳凤从怀中掏了半天,掏出一张有些皱巴的纸条,打开一看。
这字迹和那封信上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没错了,当初这药方便是季娘子开的。
“这其四……”
薛誉还未说完,柳凤揉了揉眉心,“打住打住,既然你觉得此案一点疑点都没有,干嘛跟着我进来?”
“我……”薛誉自己也不知道。
愣神之际,忽听柳凤说道:“薛誉,你过来看看。”
只见柳凤蹲在床沿,脸都快贴到床上了。
“你小心点,别破坏了现场。”
“知道了知道了,还用你教?”柳凤翻了个白眼。
“发现了什么?”
“上次李冉一案发生时,还不是这块褥子。这块褥子一看就是新买的,不像原来那个洗得褪了色。你看这里,有个破口。从纹路来看,像是被人用手抠破的。”
“这不是很正常吗?”薛誉不解。
柳凤摇摇头,“我那日在外头听这些邻里聊天,他们曾经提到过,周铭清是个干净整洁之人,无法忍受一丁点的破损脏污。”
“但凡身上衣服或家中的物件,有一点点的脏污破损,有钱便换一个,没钱,便定要修补好来。”
薛誉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这褥子上的破口没有缝补好,说明周铭清来不及缝补便死了?”
“没错,要么是他自己划破的,还未来得及处理便被杀害。要么,划破褥子的另有其人。”
薛誉回忆了一下,“方才检验周铭清指甲时,并未发现丝线残留。”
“发现尸体后有人碰过床吗?”柳凤问道。
“没人动过这里的东西。”
“季秀英的指甲你有看清吗?有没有丝线残留?”
“她双拳紧握,没看清。”
“既然不是周铭清,若也不是季秀英划破的,那么当时现场一定……”
“还有第三人在!”
“还有第三人在?”
柳凤和薛誉异口同声。
这时,门外传来隐隐约约说话的声音,“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没有啊,你是不是怕了啊?”
“不是啊,我真的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怎么可能,刘哥是最后一个走的,里头人都没了。”
柳凤凤眼一瞪,将薛誉拉到角落蹲下,死死捂住他的嘴。
她小声道:“糟糕,刚才太激动,被听见了。”
正说着,门外声音变得清晰,“我真的听到有声音啊……王三,要不我俩进去看看?”
“要去你去,臭死了。我站在门口都快不行了。”
过了一会儿,王三乐了,“你抖什么?怎么不进去啊?诶,陈浩,我说你难不成害怕里头闹鬼?大白天的,尸体都运走了,哪儿有鬼啊?”
说罢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陈浩却笑不出来,刚才明明从里头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但确实应该是没人的,难不成是那两具尸体的魂魄?
算了算了,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吧。万一真是鬼,被缠住了咋办?
“我……可能是听错了,是耗子吧?对,是耗子。”
外头声音渐渐小了,柳凤松了口气。
她松开手,却见薛誉面色赤红,大口喘着气,一幅马上就要厥过去的样子,嘲笑道:“怕了?就算被他们发现,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就是了。你这胆子,还当仵作呢。”
“是怕了你了。再捂下去,这间屋子将出现第三具尸体。”
……
柳凤不好意思地笑笑,见薛誉已无大碍,道歉后便又专心查验起了现场。
若是当时现场有第三个人,那周铭清极有可能不是季秀英杀害的,季秀英也可能不是自缢,那封书信也应当是伪造的。
光是被褥上的勾痕还不够,柳凤试图找出那人在现场留下的其他破绽。
“薛誉,季娘子悬挂的大致位置你还记得吗?”柳凤蹲在那把翻倒的椅子边,仰起头看向房梁。
“记录有。绳索悬挂位置距离屋子右侧约三尺,季秀英脚尖距地面约十二寸。”
“你想从椅子倒地的位置和高度来判断季娘子是自杀还是他杀?方才孔县尉已经查实了,椅子倒地的位置就在季娘子尸体下方不远,椅子高度与尸体脚面距离地面高度也是吻合的。”
柳凤闭上眼,脑海里都是季秀英自缢前的场景。
她站在椅子上,踮着脚将半个碗口粗的麻绳挂在房梁上。绳索打了个死结,季秀英将头颅伸进,闭上眼将脚下椅子踢倒。
本能使她揪着喉下的绳索挣扎,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不一会儿,季秀英双手下垂,再无生气。
尚还温热的躯体轻轻晃动着,终于慢慢停下,慢慢变冷。
柳凤猛地睁眼,“自缢的绳索呢?”
若是自缢,人死前会挣扎,定有磨损的痕迹。
“被县衙的人带走了。绳索上有磨痕,我确认过。”
“磨痕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吗?”柳凤不甘心,试着问道。
薛誉沉吟片刻,忽然皱眉,“你这么一说,绳索上的磨痕有些奇怪,几乎整条绳子上都有磨损痕迹,可绳索看起来明明很新。”
“整条??”
“也就是说,有人杀死季秀英后,用绳索的一端套在季娘子脖颈上,另一端挂在房梁,将尸体拉上去的?”
薛誉犹豫地点点头,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查验的绳索磨痕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假如当真有第三人,你觉得会是谁?”
“从周铭清尸检结果分析,此人应当身强力壮,能够一刀毙命。”
“纵使季秀英并非弱女子,我不认为她有这样的力气将一成年男子瞬间杀害。”
“可又有谁,对周铭清和季秀英怀有着如此大的恨意呢?”
“杜凯?”柳凤脑子里闪过一个身影,他满脸泪痕,被衙役从周铭清家搀扶了出来。
“杜大夫?不可能。杜大夫医者仁心,只会救人怎可能杀人?”薛誉想也没想便否决了柳凤的推测。
“谁能忍受自己的枕边人给自己戴绿帽子呢?”
“可他有不在场的证明,那个叶娘子,几乎一整晚都与他在一起。”
“那又如何?不在场证明可以伪造,谁知晓叶娘子有没有被杜凯胁迫呢?”
“若能从杜凯身上找到疑点,便能破解。”
柳凤越说越兴奋,她抓起薛誉的手腕往屋外走。
“不是要给我抓安神的汤药吗?走!咱们再去一趟吉祥医馆!”
薛誉不断挣扎,“不不不,不是的。”
“什么不是的?你说过要给我抓药的!”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事儿。”
“哦,你说杜凯是吧?我觉得就是他,我必须去会一会他。”
当柳凤的手放在门栓上时,薛誉情急之下将柳凤一把扯到怀里,“不是往这儿走的!”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柳凤愣住,门外脚步声渐近……
“你不早说!”
“……我不是说了吗?!不是的!”
“什么是不是的啊?你以后说话能不能完整一点??!”
二人一路压着声音争吵,终于在门外看守之人进屋前,溜走了。
*
吉祥医馆外,柳凤看着紧闭的大门,又看了眼有些不悦的薛誉,咽了咽口水。
“都和你说了这几日吉祥医馆定不会开门,你偏不信。”
“那……我不是想碰碰运气吗?没想到运气不太好。大不了去杜凯家一趟嘛。”
“季娘子刚死,杜大夫怎么可能有心情开……”
话音未落,只听吱吱呀呀的声音,眼前的木板门,被一块块搬开。
吉祥医馆开了,开门的是叶莹。
只见杜凯眼下青黑,病恹恹地坐在里头。他双目红肿,一看就是又哭过了。
即便他了无生气,但柳凤却从这样的疲惫感中品出了一丝味道。
确实是个美男子。
柳凤第一个冲了进去,握着杜凯的双手说道:“杜大夫真是医者仁心,家中遭此变故,还不忘治病救人。”
说罢,低头抹泪,偷偷看杜凯的双手甲缝。
指缘干净平滑,并无异物。
也是,就算真的是杜凯,都过去几日了,甲缝里的东西早就没了。
杜凯才见过柳凤和薛誉,他愣了几息,转头朝薛誉问道:“薛仵作……可是我娘子的案子……”
薛誉摆摆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薛某此番来是为私事。这是一贴安神的药方,劳烦杜大夫帮忙抓药。”
杜凯接过药方,愣了愣,“这是我娘子开的药方?”
柳凤一把夺过药方,将薛誉按坐下来,“没错。你再帮忙搭搭脉,薛仵作近日夜间多梦、盗汗,想是这方子得调整一二。”
杜凯点点头,凝神搭脉,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摇摇头。
“杜大夫,这是什么意思?薛仵作时日无多?”
薛誉瞪了柳凤一眼,他知晓柳凤的意图,所以什么都不敢说。
杜凯说道:“柳公子误会了。只是薛仵作这身子,是该好好调养调养了。薛仵作若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兴许会好一些。否则夜夜折磨你,就是壮汉,也总有一天要倒下的。”
夜夜折磨?心事?
这大半年来的相处,柳凤只知晓薛誉并非璞县人,至于他究竟是谁,来自哪里,柳凤从未深究过。
难道他与我一样,藏着秘密?
“我再给你加几味药材吧。”杜凯的话打断了柳凤的思绪。
“诶!那就劳烦杜大夫了。”
静候了一会儿,药方拿来,柳凤细看,字迹与季秀英的大不相同。
难道不是他……
眼见着快要到正午时分了,华岩县李县尉应该快到县衙了。
不管怎么样,先想办法溜进县衙,找机会细细查看一番季秀英的尸体,兴许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柳凤心中已然有了计划,“我去一趟县衙,你先回去吧。”
“你去县衙干什么?难不成想溜进去查看尸体?”薛誉猜得八九不离十。
可柳凤不回答。
“你还没死心吗?此案虽然有疑点,可那封信千真万确是季秀英的笔迹。”
“是否检验季秀英的尸体,复验官自然有自己判断,你何必去淌这趟浑水?”
柳凤停下脚步,“薛誉,这就是你所谓的只救死人吗?这么多疑点你可以视而不见但我不行。我绝不会让任何一个死者死得不明不白,你先回去吧。”
说罢,柳凤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下薛誉驻足在原地。
是啊,为死者发声,不就是仵作应当做的事情吗?
如何能因为害怕自己的真实身份被发现而放任真相不管呢?
这样苟活在世又有什么意义?
柳凤赶到县衙,正犹豫着如何混进去时,身后有几人的脚步声响起。